裴之宜踱步走到窗前,伸手轻轻推开窗棂,一阵秋风适时吹了进来:
“子珉,为师看着你一路走来,行事作风皆是小心谨慎。”
“这固然是难能可贵的优点,可凡事过犹不及,如此这般也难免会成为你的短板。”
裴之宜转过身来,目光柔和地看着贾瑛,继续说道:
“为师深知你对诸事皆怀有敬畏之心,然这世间之事,犹如这窗外之景变幻莫测。”
“若一味地谨慎过度,恐会错失诸多良机。”
贾瑛若有所思地听着裴之宜所言,这几年的恍然所梦,确实让他有些担忧过了。
红楼叙事论述又不明言朝代年月,书中自辟一方乾坤。
人物事情与前世又多有不同,因此后世的经验并不能给贾瑛多少帮助。
这让贾瑛身处其中辨不清方向,只觉得置身于一场盛大而迷幻的戏文之中,那些原本熟悉的规则与条理皆已不再。
这些年贾珍等人依旧还是那般荒唐行事,甚至比之前过犹不及。
贾瑛既已知道未来的结局,又如何不急,他迫切地想要打破宁府原有的宿命。
可命运却似可掌握又不可捉弄一般,自己是贾家直系的身份逃不掉。
年纪尚小的他尚且不能有什么改变命运的作为。
个人的努力在历史的洪流面前往往是那样的渺小无力。
贾府垮台的根本原因是什么?未来他的出路又在哪里?
他才不会那么天真的认为皇帝仅仅因为一些违例放贷之事就将堂堂开国功勋给抄家了。
这一切都让他举棋不定,颇有些心力交瘁和忧惧之感了。
裴之宜见到贾瑛面露一丝恍然,知道贾瑛听进去自己的话了,便也欣然笑道:
“你一向内秀于心,自然能明白为师的意思,这世间万象恰似那阴阳轮转,这本就是恒常之理。”
“须知得之坦然,失之淡然,璞玉藏辉,虽不轻易示人,却有着自己的一番天地。”
贾瑛思索了片刻,顿时明白裴之宜的良苦用心。
当下他只能沉默不语,微微点了点头。
裴之宜笑着拍了拍贾瑛的肩膀,诚然说道:
“为师观你平日行事过于小心,似有诸多顾虑,这般心性以后恐会束缚了你的手脚,有为师在你身侧,你只管放心走着。”
“想你贾家宁荣二公先祖留下这显赫家业,凭借的正是光明磊落的胸襟!”
“你又正值青春韶华,何必去学那些迂腐的古板学究,整日将自己困于那陈旧的规矩和教条之中,畏首畏尾。”
裴之宜言辞恳切,声如洪钟,一字一句皆似珠玉落盘,在这静谧的室内悠悠回荡。
听罢此言,贾瑛心中也瞬间通明,原本还有些压抑的心性也轻松了许多,慨叹自己这段时间确实有些迷了心。
既来之,则安之。
何况自己本就怀着一番抱负而来,何必如此藏拙以至内心不得解脱。
只管放手前行就好,自己这些年所做的准备不也皆是为此吗?
他随即向裴之宜鞠躬行礼道:“多谢先生指点之恩。”
贾瑛轻声说道:“先生一番言语真如醍醐灌顶,令学生茅塞顿开。”
“往昔只觉诸多混沌之处,今得拨云见日,方知那其中真意亦有路可循。”
裴之宜没有答话,只是抬了抬手示意贾瑛起身,他摇了摇头,眼神则带着一丝戏谑玩味之色,笑着继续问道:
“前唐以诗取士,彼时文风昌盛,而诗之宗匠若论名声和造诣,必首推李杜二人。”
“杜工部更是被尊为诗家之大成者,后世学诗者皆推崇备至,更是多有效法,不知子珉偏崇何人?”
贾瑛身子微微前倾向前,带着一丝无可奈何的表情道:
“先生又拐弯抹角来说教学生了,这才是您想和学生说的吧?”
裴之宜同样扬起嘴角看着这位得意弟子,静待下文。
师徒两人已经说了这么多,贾瑛自然对裴之宜的用意了然于心。
他只斟酌了片刻便开口笑着说道:
“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潇洒落拓,两者自然是各有千秋,不过依学生之意还是更喜李诗多些。”
“非是杜甫不如李白,而是落花流水的雅趣终归更得学生心意一点,不知学生所言符不符合先生所想?”
言罢贾瑛眼底露出一丝狡黠之色道,等着裴之宜的回话。
他本就是意气风发的年纪,谁又不爱千壑万峰的壮美之色。
果不其然,听罢此言,裴之宜开怀大笑起来道:
“真没有料到子珉还是我的知己啊,真不愧是我的学生!”
“为师行事向来便是这般随心随性,年轻时亦是如此。”
“从不屑于被这世间的陈规旧俗所桎梏,亦不畏惧旁人的眼光和非议。”
“无论是做学问还是做人,都当有这般洒脱不羁的气魄,方能超脱凡庸登临顶峰。”
“无论所依何法,只要心正,走的就是堂堂大道!”
裴之宜轻哼一声,话题一转斥问道:“所以子珉你还认为诗词歌赋是末流小道吗?”
裴之宜对自己这位弟子可太了解了,贾瑛身上除了踏实勤恳的品性外,但让裴之宜称道的却是他卓绝非凡的诗才。
早年间贾瑛那些随性而发的诗句裴之宜看了也竟觉得每每让人意犹未尽。
只可惜贾瑛偏偏言道诗词虽妙但终究是艳科,恐耽于风花雪月,误了经世之学。
之后便只收敛心思一心学业,诗会歌宴一概不参加。
这倒是让裴之宜见了后颇为满意,弟子身负才华却毫无半分浮躁之气。
这副品性在同龄一辈年轻学子中都算实属难得。
然而近几个月时间里,贾瑛却似渐入歧途,心思竟愈发趋向老学究那样固陋死板。
观其最近所作文章,字里行间隐隐透着一股迷茫,裴之宜记在心里早有训导警戒之意。
裴之宜自身便是洒脱不羁、不拘世俗之流,年轻时同样纵情于山水之间,放浪于诗文之中。
即使他半生宦海沉浮,历经了风雨沧桑,心性却还是往常一般成熟大气。
裴之宜最恶的便是那些道貌岸然、虚伪做作的行径。
因此裴之宜既为贾瑛这三年间勤勉守恪的心性感到由衷的欢喜,暗自庆幸这孩子未被外界的诱惑所动摇。
但另一边同样不愿意看着贾瑛的灵动心思和飞扬才情被早早埋没。
他不久后即将起复,朝中如今纷繁复杂,新旧两党争斗不休,入了官场便很难脱身。
所以裴之宜便趁此机会再好生提点贾瑛一番,免得贾瑛日后自困于心。
不过如今看到贾瑛心思剔透一点即通,裴之宜高悬着的心这才放下。
听到裴之宜所言,贾瑛面露一阵苦笑。
他哪里说的清楚这些才情斐然的诗句都是他偶然借鉴所得。
起初自己只不过是在裴之宜邀请几位同年好友的府里酒宴上,一时兴之所至,从而有感而发。
但贾瑛没承想竟引得众人当众侧目夸赞,甚至隐隐有些惊艳四座的模样。
裴之宜都向几位同年好友颇为感慨道自己平日里被这弟子瞒过了。
可随着这名声渐起,贾瑛的内心却愈发忐忑。
毕竟一次两次的“剽窃”倒也罢了,贾瑛还可以宽慰自己不过是权宜之计,正好也能顺势帮他扬些名声。
但若是真让他频繁地呼朋唤友,周旋于一场场的酒宴诗会之间,沉溺于风花雪月、吟风弄月之事。
将大好光阴虚掷于这看似风雅实则空洞的应酬之中,这绝非贾瑛内心所愿。
他心里很清楚,诗才对于他来说只不过是锦上添花,绝非长久之计。
否则他与那青楼戏子又有何区别?
最关键的是自己得有立身处世之基方能安心。
所以后来贾瑛便收敛了许多,但其中干系自然不能和裴之宜明言。
他只托言自己年少当以学业为重,不愿这般荒废时光,没想到此番举动倒是让裴之宜心生误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