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考了一辈子科举都没有个像样的结果,像贾家族学里负责教书的贾代儒也只不过是个童生。
贾代儒考了一辈子连一个最基本的秀才功名都没有,放眼整个贾家也只出了贾敬一位进士。
多少人自觉有惊世之才,但最后却只不过是一场空想罢了。
虽说贾瑛这些年在裴之宜的教导下也有了十足的进步,但他对自己有着清楚的认识。
策论他还算是能够凭借后世的智慧时不时提出一些令人耳目一新的想法。
至于经义这类贾瑛完全就是凭借着毅力在逼迫自己学了。
况且裴之宜所言不错,他贾家是以军功起家,属于武勋之后。
自己以后即使真想要走文官这条路,虽然有裴之宜的面子在,怕是挤进去也很困难。
但正如裴之宜所言,不论他将来如何,这学业是断不可荒废的。
所以这些年贾瑛除了一直着手自己的计划和安排,也在努力潜心进学。
跟着裴之宜这几年对于贾瑛来说也是所获颇多,不仅仅对他品性的塑造还是未来人脉发展上都有着莫大的好处。
见到此状,裴之宜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走到书案拿起贾瑛的课业。
今日贾瑛所作的题目是《论语》中“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一句。
裴之宜随即俯身细细览阅,入目字迹工整秀逸,笔锋刚劲含柔。
文章书写在雪浪笺纸上,仿若墨梅绽枝,清韵自生。
裴之宜双目不禁啧啧称赞,贾瑛这一手字每次看到他都心喜的很。
“所谓博学于文,乃君子进德修业之基。”
贾瑛开篇之语便让裴之宜心中一动,目生赞许,接着往后看去。
“文者,涵盖古今之典籍、六艺之学、伦理道德之教诲以及世间万物之理。”
“故君子当怀勤勉向学之心,广涉经史子集,穷究天文地理,洞悉人文世故……方能明辨是非善恶,知晓古今兴替之理。”
之后贾瑛认为独有博学尚不足以成就君子之德,还需约之以礼。
君子学富五车,却不以才高而傲物,而是以礼自持。
他从约束自身言行举止的角度,详细论述了圣人所认为的文礼关系。
“礼者,此缰绳也,可束人心之私欲、遏妄念之纷扰,令君子所为皆合于大义。”
“不致因放纵而逸出正道,陷于悖逆之渊薮。”
裴之宜读至此处,目中微光闪烁,微微有些感慨。
心中念及自己年轻时自负才情于官场周旋之际,亦有过逞才使气、轻慢同侪之行。
虽未至于大过,然而现在细细思量,实在是有悖君子之礼。
又念及自己半生宦海沉浮,见过诸多才高之士因无礼之约束,或贪墨舞弊,或党同伐异,终致声名狼藉身败名裂。
裴之宜心下不禁喟然长叹,继续往下看去:
“起居必遵礼仪之节,坐立皆有规矩之束,言而有信,行而有礼。”
“昔曾子临终之际,犹不忘启予手足之礼,虽身处病榻,仍以礼义之行处事。”
……………………
在文章最后贾瑛提出了博学赋予君子明辨是非的能力,使其能在诸多事理中择善而从。
守礼则确保君子将所学之善落实于实际行动,外化于言行举止。
君子通过博学与守礼二者相辅相成,方可达成“弗畔矣夫”之境界。
裴之宜读着这些字字珠玑的文字,抬眼望着面前垂首而立恭敬等候的贾瑛。
又仿佛看到年轻时的自己在书斋之中焚膏继晷、手不释卷的身影。
他心中顿时满是欣慰与期许,裴之宜放下手中那张写满墨字的课纸,继而轻叹了一口气。
“子珉。”
裴之宜目光温和地看向站在一旁的贾瑛,缓缓开口道:“你可知道当初为师为何会给你取这个字吗?”
贾瑛闻听此言,身形稍稍一怔,犹豫了片刻后,微微欠身答道:
“学生也曾思忖过,这‘珉’字,意谓似玉之石,虽有玉之表象,然终究非玉。”
男子一般二十行冠礼加字,这个时期古人认为后辈们在生理和心智上逐渐成熟,需要承担更多的责任。
行冠礼后,别人在正式场合皆要称字以示尊重。
但亦有因家族中长辈或者师长对其有着特殊的期许和寄托,可以选择提前为男子加字。
三年前裴之宜便给贾瑛取字为“子珉”。
“先生赐此字,想必是认为学生尚存在诸多不足,仍需历经磨砺雕琢,以此字时刻警醒学生,不可因些许才学便心骄气傲。”
贾瑛一脸认真地回答道:“当要注重内在品德的涵养修炼,摒弃对外在繁华虚荣的追逐。”
古人名和字取相反之意者也屡见不鲜。
例如朱熹字元晦,熹有光明炽热之意,晦则表示昏暗,与熹的光明之意恰恰相反。
再者韩愈字退之,愈表示超越进取,字反取其谦让收敛之意。
“无论身处何境,皆以朴实无华的品德和至真至诚的心性立身处世,方不负先生的教诲与期许。”
裴之宜静静听着,嘴角渐渐泛起一抹笑意,如春日暖阳一般轻声说道:
“当日你初次上门拜访,为师便留意到你谦逊有礼,言辞间虽透着聪慧,却无半分骄矜之气。”
“那时为师便想着,要以这‘珉’字相赠,望你能守得住这份谦虚之德,在这漫漫求知路上稳步前行。”
“如今看来,你果真是未曾辜负为师的一番心意。”
贾瑛双手交叠置于身前笑着道:“这都是先生时雨之化,瑛实不敢妄自尊大。”
“唯有时刻铭记先生的教诲,勤勉不辍,方不辜负先生的殷勤期许。”
裴之宜接着道:“为师这一生也算是历经三朝,见惯了风雨波谲。”
“年轻时性子急切也做了不少错事,这点倒是不如你冷静,所以不愿意看你再走错路。”
“但是你偏偏就是这点与旁人不同,有时候看着你,为师都觉得你不像是个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
言罢,裴之宜站起身来,负手踱步叹气道:“贾恭恪何其有幸能有你这样的后辈。”
贾瑛见状忙问道:“学生愚钝,还请先生教我。”
裴之宜沉吟一声,接着说道:“你可还记得,当初你问为师,古今文章当师法哪一家为好?为师又是如何作答的?”
贾瑛思虑了片刻,躬身回答道:
“先生当时曾言,《战国》《南华》取其轻灵机智,匡衡、刘向取其雄健典雅。”
“司马迁、班固取其恢宏博大,韩愈、柳宗元取其浑厚峭拔,欧阳修、三苏取其跌宕有致。”
“其他诸如贾谊、董仲舒的策对方针,庾信、徐陵的骈体文章。”
“可资借鉴的地方则难以详说,全在自身慧心领悟了。”
贾瑛苦笑着接着说道:“弟子惭愧,古人的文章全在识见高妙,谋篇气势恢宏。”
“枉费先生数年之功,弟子这篇拙作怕是还未入门。”
听着贾瑛自谦的话,裴之宜笑着摇了摇头,他知晓贾瑛会错了自己的意思。
贾瑛这篇文章虽然让他有些触动,但算不得什么惊世绝伦之作,裴之宜浸淫文道半生,什么好的文章没看过?
字如其人,文表其心。
他真正想要点拨的是贾瑛的心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