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一片压抑的氛围中缓缓流逝。
听完李维所言,贾敬脸上毫无表情,没有一丝震惊之色,仿若一尊木雕泥塑般静静地坐在那里。
良久他才微微抬起眼眸,声音平淡得听不出一丝波澜:“我贾家自太祖皇帝开国以来绵延也近百年,儿孙自有儿孙福。”
“如今我既已出家,后人的荣辱兴衰也不该是我这方外之人该操心的了。”
“若贾家未来该有此劫难,那也是命中定数。”
李维听了这话,脸上的冷笑愈发浓烈:“贾敬,莫要再自欺欺人了,我可没有逼着你做选择。”
“如今这局势,岂是你一句听天由命就能敷衍过去的?你若不是还心存一丝侥幸又怎会见我?”
“说到底你还是不甘心啊!你贾家什么状况想必你自己清楚的很,宁荣二公留下的家底都快被不孝子孙给挥霍光了!”
“我虽然抵达京城时日不久,可你宁府行事没王法的恶名我也是有所耳闻。”
“你年轻时不是自诩要发扬祖上荣光吗?就是这般教育后人子孙的?”
“至于那荣国府,哼!虽然比你宁府好些,但同样也是不堪入目。”
李维冷哼一声,仿佛想到了什么,嗓音不高却字字掷地有声道:“放眼你贾家全族上下,如今尽是些只知享受高乐的庸碌之辈。”
“若是真有一个拿得出手的人物,也不至于让那王子腾站在台面上。”
“与其白白将贾家在军中多年积攒下来的余荫拱手送给他人,不如给我来搏一搏。”
听着李维这一番犀利且毫不留情的数落,贾敬那原本如死水般平静的面容,此刻也泛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贾敬缓缓地抬起头,浑浊的双眼望向那有些斑驳的墙壁,他双手在袖笼中微微颤抖,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与悲哀。
贾敬深知李维所言句句属实,宁荣二公当初凭借的可是军功起家啊。
开国所封的四王八公之中他贾家更是独占其二,那时候是何等尊贵显赫。
如今才百年不到,贾家居然沦落到要依靠王家这等他们原来的附属才能勉强维系那一丝岌岌可危的体面。
虽说贾王史薛四大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在外人看来是同气连枝,密不可分。
可这其中的酸涩滋味,又有谁能真正体会呢?
当年那场惊心动魄的大位之争,以崇熙一脉最终大获全胜而结束,虽然贾家站队失败,但贾家毕竟是从太祖龙兴之时的功臣。
若是没有谋逆的大罪,即使是新皇登基后也不能对贾家如何。
贾家顶多一时沉寂下去,凭借祖上的爵位和余荫,再安享几世富贵还是不成问题的。
但贾敬还是在心灰意冷之下选择了出家修道,求神问卜。
没想到世事变幻无常,崇熙帝上位仅仅三年后便在巡关时遭遇突变,受辱北狩。
在太后的支持下,朝中一致拥立崇熙帝一母同胞的弟弟睿王登基称帝,改元永昭。
而崇熙帝则被遥奉为太上皇,一年前才回归神京城,现囚居于南宫。
永昭帝这些年为了稳固朝堂,平衡朝中多方势力,施行了一系列举措,也包括重新启用了一些开国一脉的勋贵旧臣。
这本是重振家族的大好契机,可他贾家族中子弟品性如何他再清楚不过了。
这些年在那奢靡之风的浸染下,族中子弟只知道在富贵温柔乡里斗鸡走狗,一惯寻花问柳,哪里还有半分血气?
更遑论恢复祖宗的荣光了。
别看他贾府现在还是一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状,其中衰败气息已然浮现。
有道是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先祖留下的爵位逐代递减之下,如今算一算,贾家的爵位传到贾珍这一辈身上已历四世。
宁国府两代人把持的京师大营都因族中后继无人不得已早早让王子腾占了去。
如今宁府里只留一个空头爵位,荣国那里也只有一个贾政勉强支撑,前年还是因为永昭帝念及勤恳无过才给贾政升了个工部员外郎。
除此之外,贾家阖族上下竟无一人在朝中做事。
旁人身在其中感受不出来,可他贾敬堂堂进士出身,更是贾代化当年倾尽全力培养的家族继承人,又怎么会看不到其中问题。
若是贾家再没有人能够站出来,将来全族上下必定是个树倒猢狲散的悲惨下场。
宁府在外面做的那些事情贾敬比谁都清楚,可事到如今,他一个出家之人又能有何作为呢?
难道指望他能回去重振贾家的颓势?他面对着这积重难返的局面也不过徒增伤感罢了。
这些年的遁入清虚,反而真的让贾敬多了些看破世俗的意味,大厦将倾岂是一人能扶。
与其眼睁睁地看着家族一步步走向衰败却无能为力,他索性便将自己困居在这道观之中残度余生,每日只和青灯古卷为伴。
直至半月之前,一群来客突兀地闯入了玄真观,而他却在鬼使神差之下选择见了来人。
听着李维的话,贾敬嘴边泛起一抹苦涩,无力地说道:“元孝,我虽然从不出这座道观,但你我彼此相知多年,我如何不知道你心中念想。”
“你来寻我无非是看中了当今圣上为了制衡崇熙一脉又重新启用了开国旧臣,来此借贾家一个身份,日后好在这两方博弈中赌上一把。”
“既如此,去做你要做的事吧,我这观里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能帮你的了。”
贾敬缓缓从嘴里吐出几个字来:“如今这里只有一个修道的道士,至于贾敬早就不存在了。”
贾敬对于这位消失数年之久的王府潜邸旧人,心中可谓是五味杂陈。
他深知李维此次前来,或许会给这摇摇欲坠的贾家带来一丝转机,但也可能会将贾家拖入更深的泥潭,说不定贾家会因此满门抄斩。
他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心底的那份没能振兴家族的不甘,还是对旧主的愧疚之情。
这一切恰似挥之不去的阴霾,让他在面对李维准备将贾家推向风口浪尖时的种种行径时选择了默许。
贾敬轻轻叹了口气,双手无力地垂落在膝盖上,继续说道:“元孝,有些事你还得有所准备。”
“正如你所说的那样,贾家如今在军中虽然还有些残留的旧部在,但说话的份量已经大不如从前了。”
“前些年为了保全家族,让王子腾坐上了京营节度使的位置,上上下下打点过后,各家留存的恩情怕是所剩无几了。”
“除了那张空壳子铁券和祖上的余荫,贾家能给你的帮助实际上没有多少了。”
李维不置可否道:“我自有安排,这些事不用你来提醒我。”
贾敬的话语中满是绝望与颓然,透露着深深的疲惫道:
“若是你真能如愿,我贾家凭此拥立之功还能再延百年富贵,我也不算辜负了父亲临终的嘱托………”
“若是连你都看不到转机,元孝,便让世子这般隐姓埋名过下去吧。”
“我贾家虽已不复当年之盛,但保他这一世的平安顺遂还是能够做到的,就算是我贾家为当年之事的一点补偿。”
说罢,贾敬闭上双眼不再多言。
李维在一旁静静看着贾敬那眉眼低垂的落寞之态,宛如一棵伶仃的枯树。
他知道贾敬这几年沉溺于烧丹炼汞,身体已经彻底折腾垮了,根本没有几年可活了。
别看贾敬满嘴一个不在乎,但实际上他还是拿着全族的性命陪自己赌了一把。
想到这儿,李维心中亦不禁生起一阵不忍之情,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恭恪,或许你说的没错。”
“让世子就这样平平淡淡地安度一生,倒也不失为一种归宿。”
“只是这天下之事变幻莫测,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又有谁能真正做到置身事外而独善其身呢?”
“万般种种无非不愧于心罢了。”
言罢,李维微微仰头,望向屋上的梁顶,似乎想在那斑驳的木纹之中寻找着答案。
眼底之中隐隐透着一丝不甘与挣扎,在这既定的命运棋局之中,仿佛还想寻得一丝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