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昭九年,神京城,三元坊裴府。
早间的秋雨还没停止,淅淅沥沥地打在窗棂上。
京城长街的青石板被雨水洗刷得干干净净,泛着清冷的光。
街坊边的垂柳早已褪去了夏日的葱茏,偶尔有几片枯黄的叶子飘落,随着雨水在石板的缝隙间打着旋儿。
裴之宜负手立于书阁窗前,他身形挺拔,身着一袭素袍,气质儒雅清逸。
他目光透过雨幕,似望向远处那不可见的朝堂宫阙,又似沉浸在往昔的峥嵘岁月中。
裴氏一族的故乡在东南沿海的文风昌盛之地,而他先祖裴崇更是以儒学大家身份闻名于世。
前朝烽烟四起之时,北方胡虏大举南侵,一时间战乱纷纭,民不聊生。
堂堂礼仪之邦道德尽丧,秩序全然崩坏,中原板荡,哀鸿遍野。
裴崇便隐居在故乡以传承经义为己任,教书育人授业解惑,以冀重塑圣贤之学。
后国朝太祖皇帝自两淮起兵,南征北战十数载,最终剪除群雄并驱逐胡虏,重塑汉家衣冠,登基大宝,立国号为夏,至今已有百余载。
在此期间,裴氏一门族中子弟才高行厚者辈出。
其门第之高、声誉之隆,无不为乡邻所敬仰赞叹。
太宗皇帝曾下旨召裴崇之子裴和出山为官,却被裴和以恐家中高堂无人奉养为由拒绝。
后裴和果真终身不仕,安于布衣之身至死。
这位将“吾辈读圣人书,朝闻道,夕死可矣”奉为圭臬的纯粹儒者,虽然自身远离官场纷扰,却没有阻拦自己后辈子孙的求仕之路。
裴和膝下四子皆在国内各地为官,其中长子裴之宜不仅才学过人,性格更是刚正不阿,颇有其祖上之风骨。
裴之宜在崇熙年间屡屡直言犯谏,畅述崇熙帝行事得失,更是毫不避讳地直指崇熙帝有得位不正之嫌。
崇熙帝震怒之下,却又碍于裴之宜的才名,一时之间也只能将其罢官黜落。
至此裴之宜闭门在家着书立言,声名却因这一番直言犯谏反而愈发响亮。
京中清流之中对他多有“识理体而合经义,多有直言,不避权贵”之美誉。
此刻在裴之宜的府邸之中,屋内茶香袅袅升腾。
那幽淡的茶雾似有若无地萦绕在每一寸空间,仿若一层轻薄的纱幔,为这室内添了几分静谧与悠然。
案桌之前,端坐着一个年纪不过十一二岁的半大少年。
那少年面容清秀,薄唇紧抿似刀,隐隐透着一股英挺之气。
少年身姿虽尚未完全长成,却已初显高挑之态,一袭青衫整洁而得体,越发衬得他气质出尘。
此刻正手捧书卷凝神读着,眉眼间不时出现思索之色。
时而又轻轻点头,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
此人正是贾瑛。
五六年的时光仿若潺潺流水,贾瑛已从当初那个幼小孩童成长为如今这般容貌出落,才情初显的少年。
三年前在贾敬一封书信的牵系下,贾瑛竟然得以拜了这位声名遐迩的儒学大家门下,成为了裴之宜的学生。
初闻这个讯息时贾瑛简直是一头雾水,倒不是觉得他给裴之宜当学生辱没了自己,相反贾瑛觉得是自己根本不够资格。
裴之宜虽然称不上是当时文坛领袖,那也绝对算得上是宗师级别的。
大夏建国已近百载,重文轻武之风逐渐盛行于世。
尤其是永昭帝登基以来,文治之风更是润泽四方。
朝野一片太平,海晏河清,隐隐竟有中兴之向。
而像贾瑛这等武勋子弟,不说朝中的那些阁臣大人们,哪怕只是不见经传的寻常御史小官,平日里看向这类武勋子弟的眼神之中,也难免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偏见。
他们觉得这些武人在太平盛世之中,不过是靠着祖上的军功荫庇,才得以坐享其成。
哪里会懂得那经史子集之中蕴含的微言大义和治国安邦的道理?
更别谈武勋子弟还能拜裴之宜为师了。
要知道裴之宜才学名满天下,可多年来他却从未收过一名弟子,多少饱学之士皆以能得到他的只言片语指点为荣。
哪怕裴之宜只是表现出一丝赞赏,也足以让此人声名鹊起,成为同辈中欣羡的对象。
贾瑛只知道裴之宜和贾敬同是丙辰科的进士,只不过裴之宜可比贾敬要厉害的多了。
年轻时裴之宜便在乡里崭露头角,在人才济济的裴氏一族中都算是有名的神童。
之后科举之途上更是一路高歌猛进,接连在乡试和会试中拔得头筹。
即使在丙辰进士科众多才俊之中,裴之宜的风头也是一时无两。
当贾瑛按照贾敬所吩咐的那样上门拜访裴之宜时,虽然有贾敬的引荐在先,但心中还是颇为忐忑不安。
来之前他便已经了解了裴之宜的名望,贾瑛虽平日里也读了些书,但与裴之宜这样的当世大儒相比,实在是不够看。
他递上名帖之时就已经做好了吃闭门羹甚至被扫地出门的准备,没想到事情却发展地异常的顺利。
裴之宜不仅亲自接见了他,在经过一番交谈考校之后,裴之宜似乎非常满意,当场便让他执弟子礼拜师。
起初贾瑛以为裴之宜是看在贾敬和宁荣两府的面子上才破例收自己为弟子。
后来才发现裴之宜和贾敬虽然算得上相识,但绝对没有什么深交。
可以说,能见贾瑛一面已经算是给了他贾家极大的面子了,更别谈还能得此殊荣。
况且以裴之宜端方严谨的行事做派来说,断无可能因为过去的些许人情薄面便随意收徒。
一番思来想去之后,贾瑛只能将原因归结于自己撞大运入了裴之宜的眼。
自此他便开始了跟着裴之宜求学读书的生活。
五年前他入了宁府以后,因为贾敬的吩咐和年纪尚小的缘故,最初便一直在院里读书写字。
每日除了逗逗身边牙尖嘴利的晴雯,便是与院子里的丫头们一处谈些府外的趣事杂闻,日子倒也悠闲自在。
尤氏对贾瑛倒是时常牵挂于心,隔三差五的便会来院里看看他,经常让银蝶送些时新的点心果子和精巧玩意儿。
至于贾珍依旧和往常一样,整日在外肆意放荡。
甚至只有在那些个重要的节庆佳日两兄弟才能见一次,平日里几乎都是难觅其踪。
等贾瑛拜了裴之宜为师后,这等轻松惬意的日子就一去不复返了。
裴之宜为师训诫尤其严格,贾瑛更是深知机缘难得,他本就苦于在宁府碍于身份特殊而没有门路,岂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故贾瑛愈发勤勉努力,当真是朝乾夕惕,丝毫不敢有半分懈怠,甚至一周之中竟有四五日停在裴府潜心修习。
裴府里甚至有他单独的一间卧铺,以至于有时候晚上都不回去。
这般行径使得他与宁府的交集愈发稀少,有时候难得回府一趟,也只是匆匆忙忙地先去给尤氏请安问好。
两人说上几句体己话,随后便径直回房让晴雯收拾些衣物细软,未做过多停留,便又急忙赶回裴府去了。
这两年更是恼得晴雯那丫头没少抱怨。
尤其到了寒冬腊月,外面冷风刺骨,贾瑛懒得回去,又经常忘了让人传个信。
而晴雯早早地便将屋里暖炉烧得旺旺的,满心欢喜地等着贾瑛回来,能暖暖和和地歇着。
可左等右等却不见人影,直至夜深人静炉火渐弱。
小丫头那满心的期待也化作了一腔怒火,待贾瑛下次回府时必是一顿犀利数落。
因此贾瑛也只得每次买些晴雯爱吃的果子或者集市上一些新鲜的玩意,带回去期望能让她消消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