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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阳在汾水上游,横跨大河之上,分“古城”与“东城”。

“古城”是西汉时代所建,周长二十七里,行宫衙门、庵堂寺院大都在古城。古城背靠龙山,三面临水。晋阳的水,温柔而多情地把古城紧紧拥抱,西边的晋水从悬瓮山上,叮叮咚咚地沿着城根向北流去,在城的西北角注入风谷沙河,然后拐个弯,顺着城墙悠悠向东,汇入汾水,而后滚滚南去,在城的东面留下滔滔水声,仿佛是一个情人永不停息的歌唱。“东城”是近年所筑,像古城在汾水上拖出来的一条尾巴,商人们大都聚居在这里,人烟稠密,热闹非常。

美丽而富饶的晋阳城,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然而在大业末年的这个春天,虽然城外已是一片混乱,城内却还显得平静、繁荣。四乡的饥民,各地的富豪、军人、商贾、官吏,加上城里原有的百姓,热闹非常。

这一天上午,在熙熙攘攘的五龙门内的大街上,走着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此人从装束上,看不出是官吏、书生、还是商人,悠悠哉哉,东张西望,一副游手好闲的样子。他的确没有什么事做,他刚刚逛完“惠明寺”和“阿育王舍利塔”,想要到留守府找李世民,又拿不定主意,怕他不在。

此人姓唐名俭,字茂约,晋阳人氏。唐俭在晋阳城是一个小有名气的人物,他是一个矛盾体。他为人落拓,不拘规矩,歌楼酒肆常常会看到他的身影,却又是一个有名的孝子和真情男子。

关于唐俭,晋阳城里流传着许多故事。例如说,唐俭有一次路过洛城,口渴,看到路边有一小室,有一位二十来岁的妇人在缝袜子,他向她要水喝,喝了水,唐俭问她为什么那忙着缝袜子,她说,“妾之夫薛良,贫贩者也。事之十余年矣,未尝一归侍舅姑,明日郎来迎,故忙耳。”唐俭又用一些轻薄的话来挑逗她,她却一句也不回答。他感到羞愧,遗饼两轴而去。

走了十多里,唐俭突然想起忘了拿书,又回洛城,路上被送葬的队伍所阻,一问,是那妇人的丈夫的灵柩,再问,那妇人其实五年前就死了。他跟着去殡所,正是他要水喝的地方,俄而启殡,棺上有饼两轴、新袜一双。这使唐俭感到十分的悲伤和奇怪。

又有传说,唐俭到扬州“禅智寺”时,看到士子二人,各带着一班人在相距不到百步的地方,发故殡者。开了棺,两边人都发出惊叹,唐俭一看,这一边男尸的脚上穿着一只女人的鞋,那边的女尸脚上,却穿着一只男鞋,把两处的鞋取过来一合,却又彼此成对。

原来,这女的是原江都尉的爱姬,这男的是原太湖令的儿子,两人生前有私,往复无常,遽遗之耳。唐俭想:

“货师之妻死五年,犹有事舅姑之心。逾宠之姬,死尚如此,生复何望哉!士君子可溺于此辈而薄其妻也?\"

这些故事是真是假谁也说不清,但人们却看到唐俭对父母很孝顺,看到他虽然常常醉卧歌楼,被人扶回家,而他的妻子却一点也不生气,还很温柔地向人家表示感谢。了解唐俭的人都说他是一个表面上随随便便、不拘小节,而骨子里却一点也不糊涂的人。

”唐兄,唐兄。“唐俭刚刚走过”难老泉酒楼“,便听到有人高喊,他抬头一看,却是晋阳令刘文静,正站在临街的窗口向他招手。

刘文静与唐俭正好相反,一身穿得整整齐齐,黑袍玄巾,玉带银靴,一眼便看出是一个饱学之士。而他的那双眼睛,尤为特别,炯炯有神。这是一双充满智能、锋芒毕露的眼睛,他即使在对人微笑时,也会使人感到一种嘲弄的意味。刘文静的智能与性格,注定他在这一段历史中扮演相当重要的角色,也注定他将成为这段历史中的悲剧人物。

刘文静世居京兆武功,与李渊可算是个老乡,他的祖父刘懿,在北周时当过石州刺史,父亲刘韶为隋朝战死,追赠“仪同三司”,他虽然以死难子的身分,袭仪同三司,但他做上晋阳令,完全是靠他自己的努力。

唐俭上楼时,刘文静已经在向南的窗边挑好一个桌子等着他了。

唐俭坐下来,发现窗外一派好风光。原来这晋阳城中引入了许多活水,茶楼酒肆大都建在水边,这难老泉酒楼,更是以水闻名,凌水而构,除了门面临街,其余的,全都水绕泉涌,别有风趣。这南面的窗下,便是淙淙流水,水对面有几株李树,正开着雪白而灿烂的花。

他们刚刚坐定,小二便泡上一壶清香的“难老泉名茶”,并问二位老爷要什么酒菜?刘文静说,就挑好的来吧。小二刚刚转身,唐俭说:

“酒要河北干和葡萄,菜要上一盘通花软牛肠,就说是唐老爷点的菜。”

小二应声而下,唐俭说:

“这酒是西域的葡萄酒,这通花软牛肠,就是牛肠内填羊膏髓做的腊肠,味道极美。”

“我倒真没吃过。”

“什么都能随便,就是不能亏待自己的肚子。孔子曰,君子远庖厨。只是不能看,吃还是要的。“

刘文静笑了笑,指着窗外说:

”你看那李花如何?\"

“说来也奇,这几年天灾不断,不是涝就是旱,偏偏这春天的桃花、李花却越开越盛。”唐俭说。

“你难道没有听说过'杨花落,李花开'的童谣吗?\"

”听倒是听了,也还听说,皇上曾下过不许桃李开花的圣旨。“

”花开花落,自有花神司度,与皇帝何干?\"“今年的李花还这么盛开,也不知道哪个姓李的又要遭殃。”

说着,小二已经把酒菜端上来。那“通花软牛肠”果然好吃。刘文静说:

“唐兄真是个美食家。”

“和当今圣上比起来,也算不了什么。听说,他摆一次御宴,要上千两银子。”

唐俭呷了一口酒,又说:

“吃的不算,还有玩的,真是别出心裁啊!听说有一次皇上在西苑的水上宴饮,让大学士杜宝撰写《水饰图经》,搜集古时水上游乐的七十二个故事,让朝散大夫黄衮用木头雕制,人物手足能动,栩栩如生;另有钟盘筝瑟,自成音曲。还听说,皇上在景华宫征求萤火,得几斛,夜出游山,放出萤火,光遍岩谷唐俭说着,在激愤之中,并没有掩盖他的羡慕之情。刘文静叹了一口气说:

“听说皇上诏令毗陵通守路道德,集合十郡军队几万人,于郡东南再起宫苑,方圆十二里,内建十六院,比东都的西苑有过之而无不及。又要在会稽造离宫······也不知道要建筑多少个离宫,才能满足,这一砖一石,可都是黎民百姓的血汗啊!\"

唐俭举起杯来,说:

”唉,时逢乱世昏君,我辈之不幸啊!\"

“未必就不幸,或许这正是你我大有作为的时候。”刘文静说。

“刘大人此话怎讲?\"

”唐兄,你这是在和我装糊涂啊!“刘文静说。说着,两人相视而笑。

”唐兄近日可曾见李世民?“刘文静说。

”不见已有相当时日了。“

”你我一道前去如何?\"

“李渊名在图录,难道老兄就不怕受到牵连?”唐俭小声说。

“此乃上天之兆也。”刘文静指了指窗外的李花说。

说着,他们留下银子,下了楼,朝留守府走去。到了留守府,门卫见是唐俭,也不通报,便让他们自己进去了。

唐俭是这里的常客。唐、李两家算是世交,当初唐俭的父亲唐鉴在戎州当刺史时,与李渊的关系很好,以后又同领禁卫。

而刘文静则不然,他是李渊到太原以后才认识的,开头也只是一般的上下级关系,后来,他看准了李世民的才能,主动地往上靠。他是在剿灭甄翟儿的庆功宴上第一次看到李世民的,他简直有点吃惊,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神采奕奕的年轻人,他当时就对老朋友、晋阳宫副监裴寂说:“唐公子,非常人也。豁达神武,汉高祖、魏太祖之徒欤!殆天之启也。”裴寂报以不以为然的一笑。刘文静相信自己的直觉,把希望、把自己一生的荣华富贵都寄托在李家。

以后,刘文静从不同的角度对李世民又有一些了解,知道左亲卫窦琮一向与李世民不和,他流亡到太原之后,常常感到疑虑不安,而李世民却主动地接近他,让他出入自己的卧室,两个人成了亲近的朋友。刘文静想,有这样气度的人必成大事。

唐俭知道李渊不在,便带着刘文静,径直朝李世民的房间走来。李世民坐在案前,却什么书也看不进去,一会儿翻翻《庄子》,一会儿看看《论语》,一会儿又拿起《孙子》,越看越觉得心烦意乱。

回到太原,他的心的确激动过一阵子,可是很快又凉了。云定兴军中他早就待腻了。刚去时看不出毛病,待久了,便发现军中无处不透着腐朽的气息,奖罚不明,有功不赏,军心涣散,每一天都有逃兵,杀一个,逃十个,累禁不止。云定兴却忙着走京城,给宇文大人送礼。当今圣上更是言而无信,雁门勤王有功人员,一个也没有得到赏赐和提升,反而杀了好些发牢骚的有功士兵。

父亲的密信给他带来希望和活力,他急走晋阳,夜上晋祠,暗移轻骑,干得很俐落。他在山上睡了两天,第三天夜里,突然接到父亲的命令,要他火速率众杀回晋阳。原来贼帅甄翟儿纠集数万贼兵正在围攻 x 晋阳城。他的任务是偷袭贼营。当他率领一千骑兵突入敌营,却发现这是一座空营,所有的贼兵正在城下攻城,杀声震天。他原以为父帅是让他偷袭敌营,心里还嫌带的兵少了,现在才明白,他的真正任务是捣毁贼营,扰乱军心。他放火烧了贼营,回兵城下。

这时,李渊已率两千轻骑冲入贼阵,贼阵大乱。甄翟儿大吃一惊,他原以为守军全在城内,没想到会从城外杀出一支这样的队伍。正在举棋不定的时候,他发现了白魁白袍白马的李渊,便放弃攻城,掉头向李渊冲杀过来。于是,数万贼兵把李渊的两千骑兵团团围住。李渊奋力冲杀,贼兵死伤无数,但毕竟敌众我寡,包围圈越来越小。

甄翟儿正想直取李渊,忽见大本营火光冲天,心想来者不善,又不知道城外的官兵到底有多少,无心恋战,想整理队伍,边战边撤。却不料,又是一声呐喊,只见一位小将挺枪冲入重围,他的身后又是一支生龙活虎的骑兵。甄翟儿只好迎战李世民。

这时,贼兵见烧了大本营,官兵又越战越多,越战越勇,早已失去刚才的锐气,包围圈也越来越松,简直有点圈不成圈了。

李渊看时机已到,便示意身边的胡标向城楼方向连发三箭。

飕飕飕,三根带着火球的箭刚刚飞向夜空,那边紧闭的城门,“哗”地一声响,隋兵像潮水一般地涌出来,杀声连天。王威、高君雅身先士卒,一路高喊着,杀将出来。甄翟儿哪里料到这一着?顿时,贼阵大乱。官兵里应外合,越杀越猛,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渠。甄翟儿见大势已去,正想遁去,却被李渊一箭射中,翻身落马,还来不及动一动,就被溃退的贼骑踏成肉泥。

这一仗打得干脆俐落,实在给李世民前所未有的振奋,他原以为父亲会乘胜整肃境内,明振军威,以图大业。没想到父亲却又开始沉酒酒色,总是说:

“胜利未必就是好事,圣上多疑,且我李氏名在图录,其势如剑悬于上,稍有不慎,即惹杀身之祸。”

这话说得人很着急,也很扫兴,剑悬于上,难道就不能躲开?难道就坐以待毙?更何况,主上无道,盗贼蜂起,这正是取而代之的大好时机,却这么一味地愚忠怕死,何时是个了结?

有时,最亲近的人反而感到最陌生。李世民对李渊正是这种感觉。他对父亲越来越感到陌生,越来越感到不可理解。

晋祠的那个夜晚,李渊酒后露真言,可惜李世民没有听清楚。前几天下雨,他为了排遣心中的烦闷,登上晋阳城楼。雨洗净了天空,龙山仿佛就在眼前,山上树木,历历在目,然而当你想认真看一看时,却又树生云霞,木起烟雾,山色朦胧,变幻莫测。他突然感到这龙山就像父亲,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仿佛很亲近,可是一旦你要认真看,却怎么也看不清。这正是他的苦恼所在。李世民听到脚步声时,唐俭和刘文静已经跨进书房的门槛,他连忙起身相迎。

“好雅致的去处啊!\"

刘文静说着,目光一扫,把整个书房扫了一遍。只见四壁图书,琳琅满目,案上几本翻开的经籍,看来李世民正在用功读书。更引人注目的是案头上的那副对联,上联是”学问无涯,曾三颜四“,下联是”光阴有限,禹寸陶分“。刘文静暗暗吃惊,说:

”如此好字,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此乃公子所书。”唐俭笑道。

“请刘大人指教。”李世民说。

刘文静再仔细一看,说:

“公子所书,大有王羲之的丰采,其笔力不在钟繇、张芝之下,飞白之处,更见鬼斧神工。了得了得!\"

刘文静说的不是一般的恭维话,书法他也很内行,他从李世民的书法中,看出一股英豪之气,他更坚定了自己的信心。

”刘大人过奖了。不过世民所学确是王羲之的书法。学书者,先须知有王右军绝妙得意处。真书,乐毅论;行书,兰亭;草书,十七帖。“

”公子有何体会?\"

“窃以为,字以'神'为精魂,只有'思'与

'神'会,同乎自然,才能求得化境。”\"精辟,精辟。“

”再则,字乃案上之书,世为心中之字,写字经世,其道一也。“

”尔等讨论书法,唐俭喝酒去也。“唐俭又笑道。说着,却在书案前坐了下来,随手拿起《庄子》:”公子又读《庄子》,又读《论语》,出世乎,入世哉?\"

“入即出,出即入,圣人之道,以出为入,以人为出。心系天下,则出入自然。”李世民说。

“妙,妙极了!”刘文静击掌而赞。

“坐而论道容易,真做起来就难了。”李世民转而黯然道。

“公子有何难处?”唐俭、刘文静吃惊道。

“难就难在不好说。有些事。..... \"

”公子难道还信不过我等二人,有何难处,直说无妨,文静得效力之处,当尽力而为。“刘文静说。

”公子但说不妨,刘大人乃铮直之士,不说,反倒显得见外了。“唐俭也说。

两个人都真诚地看着李世民。李世民说:

”不是信不过二位大人,只是这里不是说话的地

方。“

”那就到难老泉去,边喝边谈,如何?“唐俭说。”如此甚好。“

说着,三人从李世民的书房走出来,不料在回廊上碰到李渊与刘世龙从外面走来,李渊看到唐俭刘文静,兴致勃勃地说:

“二位大人来得正好,我那新进的三勒浆,正愁着没人喝哩!\"

三个人只好又跟着李渊走了进来。

李渊命在花厅摆好酒席,除了三勒浆,还有玉露团,乳酿鱼,红罗丁等,全是胡风胡味的,唐俭大叫其绝,说:

”这乳酿鱼是用羊奶烧的,味道极美。红罗丁乃牛羊奶脂加鸡血丁制成,这盘色泽鲜艳,有一个好名字,叫'逡巡酱',系鱼片与羊肉片拌酱猛火快炒而成。..... \"

“今天有了唐俭,吃起来就更有味道了。”李渊笑道,说着便叫沓玉拿出箜篌,来几曲胡歌,给大家助兴。

李世民正想起身告退,却被坐在一边的刘世龙按住。

“我也来唱一段胡曲,为诸位助兴。”酒过三巡,唐俭来了兴致,他拿过沓玉的箜篌,居然能弹能唱。唐俭唱的其实也非真正的胡歌,只是用胡调来唱民歌而已。然而却唱得很有胡腔胡韵:

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

蹀座吹长笛,愁杀行客儿。

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出入援郎臂,蹀座郎膝边。

这是一首情歌。征人临行之际与妻子相为赠答。这本来是大家都熟悉的民歌,被他用胡调一唱,倒勾起了许多无端的离情别绪。众人高声叫好。

开皇年间,突厥与中原友善,唐俭常常出游塞外,结交了不少胡人朋友,也学了不少胡语胡歌。当然,他没有想到,十几年后,他将担任大唐的使者,出使突厥,完成一件重大的使命。他做事情只是随着自己的兴致,就像现在,想唱歌就唱歌,也不计较身份地位。

“快快给唐大人斟酒,连斟三杯。”李渊对沓玉说。

“我也来一曲。”刘文静说,他接过唐俭手中的箜篌,居然也能唱出一曲胡歌,而且有别于唐俭,少一点羊奶味,多一些文人腔。只听他唱道:

高高山头树,风吹落叶去。

一去数千里,何当还故处。

刘文静的歌,如风入峡谷,悲凉苍劲。众人又是一片叫好。沓玉不待吩咐,便给他斟了三杯酒。刘文静喝罢,感叹地说:

“战乱不止,民众之大苦矣。综观历史,胡汉和战相间,然以我之见,胡汉融合,势在必然。始毕南侵实为不明智之举,也是皇上年年征战的结果。突厥,小人也,处之以利,始毕未必不能为我所用。”\"今日只饮酒作乐,不谈政事。“李渊说。”扫兴扫兴,罚酒三杯!“唐俭接着说。

沓玉便又给刘文静连倒了三杯酒,刘文静也不推辞,仰起脖子,咕噜咕噜,三杯酒便进了肚子。

沓玉脸带微笑,一边给大家斟酒,一边在心里咕噜着:这些人全是老爷的心腹,没有一个可以托付大事的。这么想着,脑子里便闪过高君雅那带着几分挑逗的目光。这人倒是可以利用。可是怎么和他联络上呢?人家可是副留守大人。或许可以叫胡标与他的下人联络上,再通过他的下人与高大人联络。可是胡标愿意吗?这个冤家,心比天高,却胆小如鼠。

沓玉一分神,便把酒倒到刘文静的衣服上,刘文静敏捷地抓住她的手,迅速挪开。沓玉回过神来,嫣然一笑,转过身子,一是想掩盖自己的失误,二是想挡住李渊的视线。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逃出李渊的眼睛,他心中掠过一阵不快,也不知道对刘文静还是对沓玉。但他没有让这种一掠而过的不快表现出来。

刘世龙在一边给李世民劝酒,李世民只好跟着喝闷酒,他的心情越喝越坏。

不久,就喝掉了三坛三勒浆。

大家正喝得高兴,李渊却突然叹气起来。

”唐公想起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刘世龙说。

”晋阳一役,甄贼降者数千人,遣之不散。留,则又怕引起物议,非但劳而无功,且会引来杀身之祸。所以如鲠在喉,寝食难安。“李渊说。

”当今乱世,兵乃平安之本。万万不可遣散。“刘文静说。

”那就移交地方,由刘大人统领如何?\"

“此事不妥,事无先例。”

“如之奈何?”李渊又叹了一口气。

“我倒有一个主意!”刘世龙说:“这些人都放到城外,我找个地方把他们安置起来,请二少爷到那里,不出几个月就可以把他们训练成一支军队。所需经费由我来支付。..... \"

刘世龙还没有说完,李世民就站起来说:

”世民正无事可做,愿去试试。“

”这个主意好。“唐俭叫道。

李渊仍犹豫不决,说:

”万一好事者张扬出去,岂不有私自储军之嫌?\"“这个好办,”刘文静说:“就说是晋阳乡长募兵自卫,当今乱世,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看来,也只好如此了。”李渊又转过头来对李世民说:“此事事关身家性命,一定要慎之又慎,不可有丝毫泄露。”

说完便又叹了一口气,那意思是,时事艰难,要保住身家性命,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正说着,报有人来访,李渊一看,是长孙顺德。长孙顺德是李世民的妻子长孙氏的族叔,祖上当过前朝的泰州刺史,父亲是本朝开府,他本人也是右勋卫,听说躲避辽东之役,朝廷下诏缉捕,不知何时跑到太原来了。

“你不为皇上效力,跑到这里来做什么?”李渊说。

“来讨口饭吃。”长孙顺德说。

“来得正好,与我到乡下为伴。”李世民说。长孙顺德不知底里,李世民简单把事情说了。众人都说,这是个好主意,那里正缺人手。

李渊看大家都这么说,也就不再说什么了。“晋阳并非净土,看来长孙大人不可久留,也不可在外露面了。”刘文静说。

“凡事小心,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李渊忧心忡忡地说。

这时,沓玉已经给长孙顺德摆上了一副酒具,她在给他斟酒时,认真地看了他一眼,好像要记住点什么。吃过晚饭,李渊在花厅里与沓玉下棋。近日来,他喜欢与沓玉下棋,他觉得她的棋艺大有长进,以前,总认为她的棋艺只配和智云下。这些日子,沓玉似乎在各方面都有所长进,字也写得越来越像他了。只是她喜欢悔棋,要是别人,他是绝不允许的,她就不一样了,就是一盘棋悔十次,他也让着。有时高兴起来,甚至由着她提子儿,撒娇地说:“这里不行,老爷得换个地方着。”他就换个地方,反正赢她只是时间问题。看她撒娇有时比下棋本身更有趣。

与沓玉下棋,既轻松又愉快,这对于李渊,是一种真正的休息。

从花园深处,飘过一阵阵似有似无的长笛声,吹的是东晋名曲《梅花三弄》,这是李渊的主意。每次下棋,他都令乐工在花园深处,或吹笛,或弹琴,以音乐助兴。有时是伯牙的《高山流水》,有时是阮籍的《酒狂》,但更多的却是桓伊的《梅花三弄》。这桓伊不但是个音乐家,还是谢安手下的一名骁将,在淝水之役立过赫赫战功。

这时,武士走了进来。

和许多李府的常客一样,他进来是不用通报的。只是到了花厅门前,才听得丫鬟说了声,“武老爷来了。”武士说了声“唐公好雅兴啊!”便站在一边看棋。

武士看了一会儿,便忍不住笑出了声,李渊和沓玉都抬起头来。

“武老爷是笑沓玉的棋艺太差了。”沓玉说。“岂敢岂敢,沓玉姑娘的棋艺,最差也在我之上。”武士说:“我笑的是你们手上的子儿。”

李渊和沓玉看了看手中的棋子,并没有什么值得笑的地方。

“棋局十九道三百六十一路,仍象天之数;棋有黑白,乃阴阳之分。男女对奕,乃阴阳之合。唐公以阳刚之巨手而执白子,沓玉以阴柔之纤指而捏黑子,以阳阳对阴阴,刚刚对柔柔,故可笑尔。”武士说。

“依武大人之见,我们得换子儿。”沓玉说着,便把自己装黑子的孟递了过来,同时拿过李渊的孟。她从孟中夹起一个白子,“叭”地一声扣在棋眼上,说:

“这一盘老爷输了。”

沓玉说着,便看着老爷笑。

“你看看,被你一搅,阴阳颠倒也。”李渊笑着对武士说。

武士也笑了。大家正笑着,便听得门口的丫头说:“裴老爷来了。”

裴寂说了声“武兄也在”,便把手中的东西放到案上。裴寂很少空着手来,他总是要带点什么礼物,他的礼物不管轻重,都能讨李渊的喜欢。

他也不说是什么东西,只对杳玉说:

“请沓玉姑娘把灯吹灭,然后找人再加八盏灯。灯不可一盏一盏来,要八盏一起来。”

在沓玉把灯吹灭之后,裴寂把他带来的东西挂在屏风上,然后用身子挡住大家的视线。李渊和武士站在窗前捋胡子,等着看裴寂的把戏。

等沓玉带着八个人提灯进来时,裴寂身子一闪,所有人都“啊”地一声,不由自主地向后躲去,他们都看到一匹骏马从裴寂身后向他们飞奔而来。

李渊一定神,却原来是一幅奔马图。

“好画,好画!”李渊说:“这是何人所作?\"”以唐公的博学,应该知道是何人所作。“裴寂说。

李渊捋着胡子,沉吟片刻,说:

”这莫非是杨子华的奔马?\"

裴寂点了点头。

大家走近一看,果然是杨子华的印章。

北齐直阁将军员外散骑侍郎杨子华,是个着名的画家。听说,他常常把画的马挂在墙上,夜里左右邻居都可以听到马的鸣叫和马蹄声,好像是马出来寻找水草。天下号为“画圣”。后来杨子华被齐世祖召入宫中,非有诏,不得与外人画。看来,裴寂这画一定是从晋阳宫的宫库偷出来的。

李渊伸手轻轻地抚摸着画面,仿佛在抚摸着一匹真正的骏马。他爱马,裴寂正是投其所好。

“还有一样东西,也是唐公所喜爱的。”裴寂走到案边说。

“这一次可要熄灯?”沓玉说。

“不用不用。”裴寂说着,便掀开盒子,再解开黄色的绸子。众人一看,是一副玉棋器,盘是玉的,孟是玉的,子则是用白黑两种宝石琢成的,个个闪着莹光。

李渊抓一把孟中的棋子,然后把手指一松,那棋子落在孟内,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十分悦耳。他又夹起一个棋子扣在棋盘上,又是“当”地一声,仿佛扣响了一根琴弦。

这时,从花园的深处,又传来了一阵似有似无的长笛声。

“来,你我杀个通宵如何?”李渊对裴寂说。于是,沓玉收了旧棋具,换上新棋具。李渊与裴寂纹枰对坐,沓玉和武士也围着棋盘坐了下来。

李渊与裴寂可以说是棋逢对手。叮叮当当,一时间,满屋都是悦耳的音乐声。

“唐公可知这棋具是从何而来?”裴寂边下边说。李渊正要着子,手在空中停住了。

“这是东晋司徒谢安的宝棋。”

李渊很有兴趣地扣下手中的棋子。又是“叮”的一声。这么说,这副棋经历了许多惊心动魂的场面!

谢安不但是一个大政治家、军事家,也是个围棋高手,他的棋友都是当时的名流,如书法家王羲之、中郎官王坦之、名僧支遁、画家顾恺之。谢安为人沉着稳重,深藏不露,临危不惧,以静制动。这些都是李渊十分欣赏的品格。

淝水之战,谢安“指授将帅,各当其位。”第二天,谢安的侄儿谢玄等人率领八万军队赴淮淝,去抵挡苻坚的百万大军,而他却在家里与客人下棋。不久,有人从前线送来战报,谢安看了战报,什么也没说,还是下他的棋。客人却显得很不安,因为这一战关系到东晋王朝的生死存亡。客人问:“前方战况如何?”谢安说:“小儿辈大破贼人。”神色举止,不异于常。

李渊想,我要做比谢安更大的事业,而且我要比他更沉稳。

武士伸了伸腰,走到窗前。

他抬头看天,他对夜空有特殊的感情,分布在夜空中的星星,对他来说,是一本永远读不完的天书,是一个无穷无尽的智能泉源。

他突然又走回来看了一会儿棋局。他在棋桌与窗口之间走了几个来回。他发现,棋局上棋子的分散与天上的星星有某种对应。他认真地看了看正在聚精会神下棋的李渊,武士心里暗暗吃惊。

这是一张从未见过、容光焕发的脸。

看来,李渊并非仅仅在下棋,他是在棋盘上筹划天下大事。武士想起班固的话:

“局必方正,象地则也;道必正直,神明德也;棋有黑白,阴阳分也;骈罗列布,效天文也。四象既陈,行之在人,盖王政也。”

棋事如此,天下事又何尝不如此。他想,当今乱世,群雄并起,而得天下者,必唐公也。

晋阳一役,多少改变了一点王威对李渊的看法,认为他对皇上还是忠诚的,剿贼还是用力。王威让林安给皇上呈送一份密奏,把晋阳城外大捷报告皇上,一是想让皇上开心,二是想让皇上知道,他王威并没有辜负皇上的信任,他与高君雅不但把李渊看住了,而且让他为皇上出了力。如果皇上对李渊有什么奖赏的话,他也可以两边讨好。王威对皇上忠心耿耿,但也不想得罪李渊。这太原毕竟是李渊的天下。

可是密奏已送去许多日子,却没有从东都传来任何消息。今天一早,便听到喜鹊在枝头鸣唱,他想,这该是圣上诏书下达的好日子吧!

今年的桃李还是开得那么好,他想起“李花开,杨花落”的童谣,据报,晋阳城内也有类似的童谣,他没有把这件事写进奏章,怕惹起不必要的麻烦,万一圣上下旨要他制止这种童谣,或者捕杀传唱这些童谣的小孩,或者砍掉晋阳地面所有的桃李,那就不但会激起民变,也会把李渊逼上造反的道路。这对谁都没有好处。王威看着院子里怒放的桃李,感情是复杂而无奈的。他只希望春天赶快过去,那些桃李赶快雕谢。让一阵阵风雨把它们冲洗得无影无踪,眼不见为净。

他好像听到马蹄声。王威的府第并不大,围城外面便是通往东门的道路。他对这座府第还算比较满意的。清晨,吹东风的时候,他还常常听到汾河上的渔歌。那种歌声令他心旷神怡,因为这使他想起和平与安宁。他想,那马蹄声该不会是圣上的御使吧!

然而,急急忙忙地进来的却是他的同僚高君雅。与王威相比,高君雅的心思浅了一些,他想李氏名在图录,皇上对李渊又不放心,何不抓住一个什么把柄,置李渊于死地。他甚至动过取而代之的念头。这个念头后面隐约还跟着一个妖妖治治的少女身影。他布署手下密切监视李府动态,一有情况,立即来报。

这天中午,便有人来报,说在街上遇到一个人,长相极像长孙大人。高君雅问,哪个长孙大人?那人是从京城跟来的,说,就是右勋卫长孙顺德大人。高君雅说,如今哪里去了?那人说,我跟在他后边走了很久,最后,在留守府门前跟丢了。高君雅想,这么说,是进了留守府了。想想,有道理,长孙顺德不就是长孙晟的族弟吗?长孙晟不就是李渊的亲家吗?

好啊,好你个李渊,居然敢窝藏钦犯!他坐不住了,即刻就起身来到王威府中,想与他商量告发的办法。

刚刚坐定,茶还没来得及喝完,高君雅就把长孙顺德的事说了。

“果真是他,没有看错?\"

”错不了,那仆人是我从京城带来的亲随,你知道,我过去与长孙顺德还有一点来往。“

”即使是真的,我们也拿不到证据。“王威沉吟片刻,说。

”还要什么证据,进去搜不就得了,搜到了人就是证据。“

”要是搜不到呢?\"高君雅一时语塞。

“再说,李渊是你我的上司。易曰,'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既陈,贵贱位矣',没有皇上的圣旨,他的府第你我是搜不得的。”

“难道就放了他不成?\"

”当然不是。除了搜,有没有别的办法?\"

“我已派人日夜盯住李府。”

“这就是了。”

“对于李渊,你我还是得注意他的大节,圣上最担心的也是这件事。”王威想了想又说:“要是他也像杨玄感那样,从肚子里杀出来,那就成了朝廷的心腹大患。我们既要看住他,也不能把他往造反这条路上逼。”

“依我看,李渊的反心早已有之,不如趁早找个理由,除掉他。”

高君雅这么说,王威也不便说什么。在这乱世,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今天是忠臣,明天便成了逆贼。再说皇上对李渊的态度时阴时阳,也叫人捉摸不透。万一高君雅在皇上面前告自己袒护李渊,那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这时,林安匆匆走进来,看到高君雅,欲言又止。王威说,高将军是自己人,但说不妨。林安说:

“据京城来的密报,李密反,晋阳令刘文静与李密乃姻亲,应以连坐。圣上已下诏,着即革职下狱。钦使已到留守府。“

”那管什么屁用,李渊又不用连坐!“高君雅说。”刘文静与李渊来往密切,未必就真能把他拘入狱中。一走漏消息,刘文静就可能从我们的眼皮底下溜掉。“林安说。

”他李渊如敢抗旨,就拿他是问。“高君雅说:”我正巴不得他这样哩!\"

“依我之见,还是不动声色为好。林将军,你多叫几个可靠的小厮,盯住刘文静。”王威说。

“还有,”林安又说:“末将刚才在街上好像看到长孙顺德。”

“你也认得他?”高君雅说。

林安点点头。王威、高君雅对看了一下,事情似乎真的严重起来了。

李世民和长孙顺德等人住到刘世龙的庄园里,开始训练军队。

刘世龙的庄园离晋阳城几十里地,是一个依山傍水的小城堡。这里原来并没有城堡,大业十一年,皇上下诏各村庄都修筑城垒,刘世龙趁机大兴土木,把刘家庄建成一个可进可退、易守难攻的城堡。为什么说可进可退呢?原来这刘家庄后面有一片森林,一直连到山上,一上山便是一望无尽的林海。刘世龙在他家的花园里挖了一条地道,直通森林。长孙顺德住在这里,可保万无一失。

这天晚上,李世民、长孙顺德从兵营回来,正与刘世龙喝酒聊天,忽报在马厩抓到了一个盗马贼。十几年来,刘世龙陆陆续续从胡人那里买了几百匹马,有一座巨大的马厩。

“哪来的贼人如此大胆,偷到我的头上。带上来,我倒要看看是不是三头六臂!”刘世龙说。

家丁们推上一个肤色黝黑的大汉,把烛光弄得摇摇晃晃。

李世民一看,黑归黑,倒也浓眉大眼,且眉宇间透着英气,给人粗而不俗之感。

刘世龙还没有开口,就听得那大汉说:

“我听说刘世龙是条好汉,原来也是个胆小鬼!\"”你偷了我的马,我还没有和你计较,你倒先骂起我来了!“刘世龙说。

”马还在你的马厩里,可是你们看,我身上的绳子足以绑两匹马了。“众人一听,笑了,刘世龙连忙叫松绑,并叫小厮再加一张椅子。那大汉也不推辞,大大咧咧地坐下来,端起酒就喝。

“敢问壮士,尊姓大名。”李世民说。

“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姓刘名弘基,雍州池阳人氏。.....”那人道。

“壮士莫不就是前河州刺史刘异刘大人的公子刘弘基,久仰久仰!”李世民站了起来说。

李世民这么说,刘弘基反倒不好意思起来,直道:“惭愧惭愧。”

“公子何以沦落至此?”刘世龙说。

刘弘基扬起脖子,连连灌了三杯酒,然后才说起自己的身世。

刘弘基从小落拓,喜欢结交朋友,平时喝酒耍拳,不管家业,还常常资助别人,他的资助有时不怎么看对象,有求必应。他的父亲本来就没留下什么家产,被他折腾了几年,也就家徒四壁了。这本来也无所谓,人生在世,草木一秋,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没有也就没有了,只图个快活。

不料偏偏遇到征兵伐辽,不去不行,去晚了也不行,没钱,不能按时到位,按律得杀头,别的他刘弘基可以不要,这头他还是要的,大丈夫男子汉,不干一番大事,就把头给弄没了,那也太窝囊了,所以他就逃,一逃就逃到了太原。说话间,刘世龙叫小厮多拿几根蜡烛来,把大厅照得通明透亮。

“何以别处不去,偏是看中了太原?”长孙顺德说。

“无以为业,盗马为生,此处马多,好偷!”刘弘基哈哈大笑道。

“怕还有其它的原因吧!”李世民说。

刘弘基认真地把李世民看了一看,说:

“说实在的,一个人总不能一世为盗,也要找个好前程。听说太原是个英雄豪杰聚居的地方,也想到这里来找个机会,寻求发展。”

“你这算是找对了地方。”刘世龙说。“你可知这位公子是什么人?他就是太原留守、唐国公李渊的二公子李世民。而这位长孙顺德,也是一条好汉,与你一样,不满征辽,逃奔太原,以待将来。”

刘弘基拍案而起,把那桌上的杯、碗震落了好几个,他兴奋地说:

“我这马是偷对了,居然偷到了一班朋友。来来来,我借花献佛,敬各位兄长一杯!\"

说着便去拿酒杯,可是哪里有酒杯,早被他震到地上去了,他随手抓起一只大碗,把里面的菜倒在桌上,提起酒坛,倒满一碗,说了个”请“字,自己先自干了。众人也就跟着举起杯子,把酒干了。\"刘兄若不嫌弃,就留在此处,与我等共图大业。“李世民说。

”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刘弘基说。

众人正喝得高兴,忽见李府胡标匆匆进来。李世民问:

”何事慌张?\"

“老爷吩咐,皇上下旨,将刘文静刘大人革职下狱。请公子回府说话。”胡标说。

李世民吃了一惊,如何好好的就要革职下狱?莫非有人从中作梗,向皇上告了御状?刘大人为人耿直,说话做事都不大提防,一定是有什么把柄落在别人手上。那么是谁有能耐向皇上密奏的呢?都说副留守王威、高君雅是皇上的亲信,看来不假,看来太原也不是像有些人所说的那样,天高皇帝远,皇上的眼睛就在周围!

“知道刘大人因何事革职下狱吗?”刘世龙问。“听说,是与李密连坐。”

“刘大人已经下狱了吗?”刘世龙松了一口气,又问。

“已在狱中。”

刘世龙想,刘大人既已下狱,何必多此一举?明为请公子回府说话,实则是要告诉我等小心为要。可见唐公做事之谨慎。便对李世民说:\"既然尊公有命,请公子速速回府,此处一应事务,请公子放心,不会有丝毫差池。“

李世民便拜别众人,与胡标飞骑回城,回到府中,已是深夜,他让胡标把马牵回马厩,轻手轻脚地走过大院,怕吵醒别人。不料沓玉站在大厅的台阶上等他,她说:

”二少爷回来啦!老爷说,等二少爷回来,就把他叫醒。“

”我这就去。“李世民说着,跟着沓玉来到后房。李渊正在案前写信,他示意李世民坐下,等写完最后几个字。

”这是我写给建成的信,你也看看。“

李世民双手接过,快速浏览了一遍。那信大概的意思是:刘文静革职下狱,明与李密连坐,实为警告天下之李姓者。刘文静不解京师,独狱下晋阳,其用意更为明显。有谣云:桃李子,洪水绕杨山。李浑可应之,李密可应之,而李渊更可应之。渊洪皆水也。如今浑已灭,密已反,唯李渊尚存。其危在旦夕尔。尔等不可为我李家表面显赫所惑,宜小心谨慎,切不可授人以柄。以免招来杀身之祸。切切为要。

”大人,我非鱼肉,何以坐等刀俎之祸?“李世民说。

”不如此难道还有更好的办法?“李渊口气严厉地说:“叫你来,就是要你小心。你平日与刘文静来往,也是常情。但如今事情有变,你切切不可感情用事,再到狱中探望,授人以柄。晋阳城内,难免会有皇上的耳目。”

李世民想,我怎么能不去看望老朋友呢?但他只是想,没有说出口。他觉得父亲太胆小了,一味地躲,总不是个办法。他想说一些“不如趁机起事”的话,又看到沓玉站在一边,有许多话不好说。要想找到一个沓玉不在场,又能跟父亲单独说话的机会,又很难。

李渊见李世民不再说话,向他摆摆手,说:

“歇息去吧!\"

李世民从父亲的房里出来,他的危机感更加强烈了,甚至有一种刀正搁在脖子上那种凉飕飕的感觉。他感到不解的是,父亲既然深切地意识到危险,为什么不行动起来,杨家的天下难道真的不可替代?

李世民走后,李渊把信封好,对沓玉说:

”明日叫胡标将此信速速送往河东,不可有误。“真是天赐良机!沓玉想。她干干脆脆、响响亮亮地应了一声”是“。

李渊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她报之以妩媚的一笑。李世民半夜回到兵营,内心充满了焦虑与沸腾。脑子里竟浮现了他经常看到的那只癞蛤蟆的迟钝模样--

它在篝火照亮下的草地上静伏着,定点觅食,飞蛾昆虫掉落在它前方,它缓缓上前两步,吞食了一只猎物,然后退两步回到原地,静待下一只猎物掉到它眼前来。

它表现出来的是:不急、没有企图心、安于现状,也没有危机意识。眼睁睁看着猎物在眼前来来去去,错失很多机会,它却无动于衷。

他想起父亲也是这样,太沉稳,也太迟缓。不能再等下去了,他决定与刘文静等人一起采取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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