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里升起炊烟时,龙文章蹲在石缝间数飞机。九七式侦察机的铝制机身掠过云层,机腹的侦察窗像独眼巨人的瞳孔。
\"营长,这他妈也太憋屈了!\"机枪手蛇屁股摔打着重机枪脚架,\"咱二营啥时候当过缩头王八!\"
龙文章抓起把冻土砸过去:\"你懂个卵!团长把全团七成弹药塞给咱,是要钓莜冢的装甲联队!\"他扯开棉袄,露出贴身捆的炸药管,\"真当老子乐意当诱饵?这是团长拿命给咱搏的彩头!\"
暮色染红山脊时,二营摸进废窑洞休整。龙文章缩在墙角搓手,哈气在眉睫凝成霜花。他想起上月跟余继承拍桌子的场景——
\"凭啥又让三营打主攻?老子带的兵不是后娘养的!\"
余继承当时正在擦枪,闻言将撞针弹簧弹到他脸上:\"嫌没仗打?行啊,下次诱饵任务给你!\"
弹簧划破脸颊的血线还在疼,龙文章摸出酒壶灌了口,烧刀子混着愧疚在胃里翻腾。
\"都他娘滚过来!\"龙文章突然踹翻弹药箱,掏出贴身藏的牛皮包。迷龙眼尖,瞅见包里露出马口铁罐的边角,顿时嚎起来:\"哟嗬!哟嗬!午餐肉!美国货!\"
二十多个老兵呼啦围上来,洞窟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咽唾沫声。龙文章撕开铁罐,粉红的肉块混着油脂冻颤巍巍晃悠:\"这是老子从鬼子少佐尸体上摸的!\"
不辣突然嗤笑:\"拉倒吧!上个月你还说这是从你的泰源姘头家......\"
话没说完就被龙文章拿酒壶堵了嘴:\"闭嘴喝你的!\"他拍开泥封,汾酒的醇香混着肉香在洞窟炸开,\"喝完这顿,明天给老子演场大戏!\"
蛇屁股舔着罐头刀上的油花,突然哑着嗓子问:\"营长,你说团长这会儿在干啥?\"
龙文章望向黑云寨方向。暮色中群山如铁,他仿佛看见余继承正带三营攀越鹰愁涧,每人身上只配二十发子弹——那是把整个根据地的命脉都押在了二营身上。
\"团长啊......\"他仰脖灌尽残酒,将空壶砸在岩壁上,\"正他娘的等咱放烟花呢!\"
洞外风雪骤急,九七式侦察机的引擎声隐约可闻。龙文章摸出颗边区造手雷别进裤腰,这是他从余继承那学的绝活——体温能防止撞针冻住。
“走了,去给咱们团长放个大的!”
黑云寨东南侧的松林如墨染般浓郁,虬结的枝干在晨雾中交错成网,连正午的日光都难以穿透。
周卫国伏在腐烂的松针堆里,透过伪装成树瘤的观察孔,死死盯着天际盘旋的日军轰炸机群。
九七式重爆击机的银翼撕裂云层,投下的燃烧弹在远处山脊炸开猩红火浪,热风裹挟着焦土气息扑进林间,惊起成群鸟雀。
\"他奶奶的!\"徐虎将捷克式轻机枪架在树杈上,枪口徒劳地追着飞机轨迹,\"这铁鸟要能打下来,老子非把机翅膀卸了当门板!\"他军装袖口被荆棘划得稀烂,露出结着血痂的胳膊——那是三天前拆解哑弹时留下的勋章。
魏大勇蹲在岩缝里磨刺刀,刀刃在青石上擦出连串火星:\"要俺说,就该让克虏伯把山炮扛上来,轰他个王八探头!\"话音未落,远处又传来闷雷般的爆炸声,震得松针簌簌而落,在他草鞋边堆起金黄的坟冢。
周卫国突然摘下半边耳罩——那是用缴获的飞行员通讯器改装的听音器:\"二十六架,载弹量超常。\"他沾着泥灰的指尖在膝头地图划出航迹,\"莜冢把太原机场的储备油料全押上了。\"
\"那咱就干瞪眼?\"徐虎扯开领口,露出贴身挂的边区造手雷,\"要不我带敢死队摸进机场...\"
\"飞机在天上咱们够不着,\"周卫国折断枯枝在地图某处画圈,正是二十里外的鹰愁涧,\"可铁王八总要落地喝油。\"他嘴角扬起刀刻般的笑纹,徐虎记得当初死守中华门时,这位留德军官也是这般神情。
鹰愁涧底,余继承踩着湿滑的玄武岩查看地形。
两侧峭壁如斧劈刀削,河床裸露出犬牙交错的怪石,正是天然的死亡陷阱。
八百青壮蚂蚁般穿梭其间,将成捆的茅草铺设在预定路线上。这些晒得酥脆的枯草掺着松脂,底下埋着陶罐装的煤油,远看宛如给河床披了件黄褐色的寿衣。
\"间距再密三寸!\"崔勇的吼声在峡谷回荡。
这个少言寡语的硬汉正用缴获的日式测距仪校准陷阱,他左眼戴着单片镜——半年前拆弹时崩伤的右眼已然浑浊如磨砂玻璃。\"第三组!把引线裹上蜡!\"
克虏伯抱着半人高的饭桶蹲在避风处,肥硕的身躯几乎要把褪色的八路军装撑裂。他舀起第五勺杂粮饭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嘀咕:\"铺茅草顶球用?九七改坦克履带齿宽二十公分...\"
\"吃你的饭!\"崔勇鬼魅般出现在身后,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炸起圈肉浪,\"团长用燃烧瓶都能打掉观测气球,轮得到你操心?\"
余继承闻言轻笑,指尖拂过岩壁上苔藓覆盖的弹孔——那是月前试射穿甲弹留下的印记。他接过崔勇递来的引火装置,黄铜外壳上精密齿轮泛着幽光,分明是拆解瑞士钟表改造的延时触发器。\"十二分钟足够撤离,\"他旋紧发条,\"等铁王八肚皮贴地...\"
克虏伯扒完最后一口饭,油亮的指头在棉裤上蹭了蹭:\"团长,九七改前装甲25mm,茅草燃点...\"
\"克虏伯!\"崔勇的独眼几乎要瞪出眼眶,\"你当团长不晓得鬼子坦克参数?三个月在安泽的时候...\"
\"老崔,\"余继承摆手制止,捡起根茅草捻成绳,\"去年你拆过九七改的散热器吧?\"见胖军械师点头,他引燃草绳掷向岩壁,\"若是三十台坦克的散热格栅同时起火...\"
火苗在苔藓间爆出噼啪脆响,克虏伯的圆脸突然涨红如熟虾:\"油料蒸发!引擎过热!\"他肉山般的身躯竟跃起半尺,\"再加上变速箱在倾斜地形的润滑...\"
余继承含笑颔首,接过警卫员递上的日文手册——封皮印着\"九七式戦车整备要领\",内页密密麻麻的德文批注泛着血渍。这是用五名侦察兵的命换来的情报。
日头西斜时,克虏伯正捧着第六个窝头大嚼。忽然他耳垂肥肉一颤,窝头渣子顺着三重下巴滚落——玄武岩传来细微震颤,像是有巨兽在地脉深处翻身。
\"履带!\"他破音嘶吼震飞涧顶寒鸦,二百斤肥肉炮弹般撞向观测点。测震仪铜摆的振幅已逼近临界,崔勇的独眼几乎贴上目镜:\"二十六...不,三十台以上!\"
余继承扣上德式钢盔,指尖拂过胸前挂的怀表——这是龙文章临行前塞给他的,表盘用红漆画着歪扭的鱼形符号。他转身望向蜿蜒如蛇的陷阱带,暮色中茅草伪装与真实河床浑然一体,恰似巨蟒盘踞,静待猎物入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