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在四月莺飞的一日,芸娘出了包月银子将卢方义请上内秀阁,又从四季胸衣的样品中挑选出精致的,请他按季节将胸衣画成图册。
虽则此前出于她手的胸衣图册也勉强能用,但其效果上终究差了一些。
她认清了自己的能耐,果断把专业的事让给专业之人去做。
卢方义收了芸娘不菲的银子,对待活计格外的尽心。那颜料调的饱和,细节处理的精巧,一张张胸衣画出来,立时显出了精致,让人有了想上身试一试的冲动。
就在卢方义画到了夏日胸衣的时候,班香楼花魁赵蕊儿上了门。
自从芸娘将烟花渠道交给了柳香君,便极少再去过班香楼。经过一个冬日,原本该冬养的白嫩,可赵蕊儿却显的有些憔悴。
她瞟了一眼卢方义,十分直接的表达了来意:“……我已同妈妈达成一致,自此不再卖身,只卖艺。有人要赏舞,我便去舞上一曲……只是这般露脸的机会便少了,于你那胸衣买卖再无益处,不若另换他人罢……”
她想撂挑子。
芸娘心中诧异,好好的花魁不当,要去当舞姬?舞姬可没花魁吃香啊!她自然不能去劝她继续卖身多赚银子,只能委婉问道:“姑娘做出这决定,可是为了旁人?”
赵蕊儿又瞟向卢方义一眼,轻咳一声:“……只是各人有志罢了。那时我年纪小,被卖进班香楼后万般不能自主,只能由着妈妈拿捏。如今多少能同妈妈讨价还价,我自不想再去强颜欢笑……”
她说这话时频频瞥向卢方义,芸娘恍然,她去岁还资助过卢方义赴考,此番只怕是为了向他讨债。
悟到这一点,芸娘立刻扬声问向卢方义:“你可曾将赵姑娘的人情还过?”
卢方义正为一件胸衣上色,闻言并不说话,等那一笔画完抬了手腕才点了头:“日前我曾为赵姑娘画过几幅画……”
话毕又将心思放在了画册上,眼神并不在眼前人的身上流连。
赵蕊儿面色一黯。
芸娘忖着她这是想讨些利息。
毕竟自此不陪人困觉,进项可是少了大半呢。
想来赵蕊儿作为昔日花魁一时半刻抹不开面子,芸娘便十分善解人意的替她开了口:“几幅画怎么够?我瞧着还得多些其他东西……”
她转头问向赵蕊儿:“你觉的他再替你做些什么才好呢?”
赵蕊儿嗫嚅半响不开口,她的丫头替她拿了主意:“先生此前既然已画过画,不若再写一幅讲男女相思的字送了我们姑娘。”
卢方义忖了一忖,将笔放下,认真道:“讲述相思之情的诗词中,自古十分有名的是《诗经》里的《关雎》、秦观的《鹊桥仙》、温庭筠的《南歌子》……不知姑娘喜欢哪首,我也好写来送予姑娘。”
赵蕊儿听罢,不由幽幽念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卢方义点点头:“看来姑娘喜欢《鹊桥仙》。不知姑娘想写多大的字?是打算写在扇面上,还是裱好后挂在墙上?”
赵蕊儿闻罢,面上一时神色难辨,半响方道:“妾回去想过,再去先生的住处告诉你,可好?”
卢方义此时却惭愧的一笑:“在下的字实在有些不好见人,如若姑娘真想寻人写字,我倒是有几位友人,可向姑娘引荐。”
赵蕊儿听罢,面色更是有些灰败。
她的丫头不客气道:“让你写你便写,哪来那许多托辞!”
卢方义并不与她计较,只虚虚向赵蕊儿弓了弓身子:“静待召唤。”
芸娘瞧着这一幕,心中有些疑虑,却又说不出疑在何处,便又将注意力放在安抚赵蕊儿上。
“姑娘不当花魁于我并无多大影响。你当不当花魁,你的容色与风姿都在这里。你不用多想,你愿跳舞便跳舞,若想我在福利里增加舞蹈胸衣的数量也是可以的。”
为了佐证自己的说法,她特意拉着卢方义为她作证:“你是男人,你说赵蕊儿姑娘是不是令人见之忘俗,风采依然?”
卢方义抬头将赵蕊儿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温和道:“在下每回见着姑娘,姑娘之风姿总令在下忘却你是烟花中人。”
芸娘瞧着赵蕊儿原先灰败的面色终于变的绯红,不禁十分佩服卢方义说话的技巧。
读书人夸人果然夸的很到位啊。
待送走了赵蕊儿,惜红羽将芸娘悄声唤进了屋里。
她说:“我瞧着赵姑娘像似瞧上了卢先生?她去岁来同卢先生配合着画画时,何曾自称过‘妾’?不都是‘我我我’的吗?”
惜红羽的话令芸娘一瞬间恍然大悟,紧接着毛骨悚然。
难怪赵蕊儿要守贞,难怪她要让他画画写字,难怪她说什么‘两情长久’……
内心一股邪火倏然而起。
李芸娘此时已不是李芸娘,她是替人收尸中过邪吃过大亏的破落户。
她不管不顾的冲出去,使了抢银子的力气,一把推开卢方义,指着他破口大骂:“我……我以为你是个君子,未曾想你竟是小人!你勾女人还企图骗人银子诓人性命,你胆敢动人一文银子、胆敢上旁的女人的床榻,我就,我就……”
她说不出她能做什么,又急又气下,一双眼已蓄满了泪。
卢方义被她这番斥责和威胁惊扰的莫名其妙又无端端有些惊恐,结结巴巴道:“你……你小娃儿怎的……胡说八道……我没有……”
芸娘只当他这幅模样是心虚,更是坐实了他心怀不轨之心,仓皇下取了顶门的杠子在手,立时要将他打倒在地。
惜红羽未想到她忽然发难,忙忙将抱在怀中的阿水放在榻上,一边去拦着芸娘一边急切提醒卢方义:“傻子快跑,这妮子凶起了可不一般……”
卢方义想要再做解释,见芸娘这般模样,一时半会又不知如何辩解,只得匆匆忙忙跑开,连同画纸和颜料都未做收拾。
惜红羽见卢方义出了院子,正要松口气,便听得大门外却是一声痛呼。
待她哄过芸娘又哄过自家女儿,急急忙忙赶出去瞧时,卢方义已经被打倒在地。
打人的是做惯了农活的十三岁少年罗玉。
罗玉比卢方义矮了一头还多,脸上却是十分难得的凶悍之色,正扑在地上抡了拳头,不分青红皂白喊了声:“你敢欺负芸妹妹,我打你个老色鬼!”
便是惜红羽未反应过来的这片刻间,文弱书生卢方义便被打出了鼻血,正无用的哎哟连天。
惜红羽一时哭笑不得,只得一边将罗玉从卢方义身旁拉开,一边将卢方义护在她身后,对着罗玉喊了句:“你还不去瞧瞧芸娘!”
罗玉这才狠狠瞪了卢方义一眼,踉跄着跑进了院里。
惜红羽急急对卢方义道:“快跑,短期内莫露面。你回去细细想想何处惹过芸娘,再想想她说过的话……不行,你还是先去乡下不拘什么地方躲一躲……”
待她进去时,瞧见罗玉围着芸娘一时着急打转,一时又用衣袖将她源源不断的涕泪拭尽。
罗玉见惜红羽进来,百忙之中还记得抽空问她:“可报官没?”
报官?惜红羽腹诽:你小两口无缘无故合起来把别人胖揍一顿,竟然还想着报官,真是狠啊!
她取了帕子浸了热水敷在罗玉见了青紫的手背上,见芸娘抽不出空来讲事情的原委,只得将她知道的情节说给罗玉听:“……便是如此,她以为旁人中意上了赵蕊儿,便将人一顿好打……”
惜红羽不明白芸娘,罗玉却十分明了,又为她拭了泪,安慰她道:“我们两个打过那画师,他便再不会生出鬼心眼了呢。你未见我方才多么英勇,他回去定要全身痛个好些天。”
罗玉这话只说对了一半。
第二日他不放心芸娘,依旧来内秀阁陪她时,那卢方义就上了门。
他顶着一对乌青眼,先是在院里打了一套五行拳,又表演了徒手劈砖,最后收了势,先对罗玉道:“小兄弟,昨日我生怕将你打残才未还手,今日便不一定了……”再对芸娘道:“东家,我细细将你所说之言回忆过数遍。我虽自小家贫却有傲骨,莫说去骗人银子,便是受人恩惠也心生惭愧。更莫说我还要骗女人的银子。”
他从袖中掏出一锭五两的白银放在方桌上:“此前在下画的那些画便当做送给你。我现在只有这些银子,先还给你。等日后攒够了,再将不够的补上。”
说罢,一身磊落转身往院外而去。
芸娘紧跑两步想跟上去,又想起他竟有些身手,便远远出声唤住他,做出一副不怵他的模样道:“你可曾对赵蕊儿起过歪心思?”
他坚决的一摇头:“未曾亵渎,未曾轻视,未曾肖想,未曾利用!”
这四个“未曾”传到了赵蕊儿耳中时,她正香汗淋漓从舞台上下来。
台下那些色中饿鬼的目光将她从头到脚都舔舐一遍,令她不由的便想起另外一双纯良的眸子。
纯良的有些冷漠。
给赵蕊儿传话的人是柳香君。
她从惜红羽处得知了这一桩事,在为赵蕊儿送胸衣时,将此事当做稀罕事传了过来。
“你当他是文弱书生,未曾料他还会些武……
你当他是猥琐小人,未曾料他清似莲花……
你欲离他近上一步,他却当先躲开两步……”
人至中年的柳香君因着一位书生起了人生感悟:“如若老娘我年轻个十岁,我即刻想法子收了那书生……虽说眼拙雀儿啄,可老娘行走欢场这许多年,认人的水平自觉不输于谁。早先我就瞧着芸娘这丫头有前途,我一力跟着她……”
她喜滋滋的开始夸赞自己时,那赵蕊儿却已被她说的心潮澎湃,自此更起了连绵深情割舍不下。
芸娘因着一个人渣书生考中进士而引发的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
在柳香君将她的努力付之东流水时,她正受到良心的谴责,意欲去寻那位被她和罗玉打过两回的书生卢方义道个小歉。
她固然在扩展买卖上奉行了“不要脸”的策略,然而在同人道歉之事上,她却不似那般干脆。
她为自己找了极多的借口。
譬如卢方义同赵蕊儿确认是私下接触过好多回的,这说明他没想过避嫌。该打。
譬如卢方义曾接受了赵蕊儿的接济,确认是用过了她的银子。该打。
譬如他还曾画过赵蕊儿身穿胸衣的画卷,那画上细节描绘的清清楚楚,咦,她都不好意思细看,可见他存了坏心思的。该打。
如此想过一番,她将她的行径进行了诸般美化,立时觉着,道什么歉,她这是替天行道啊!
然而青竹此次却十分稀罕的未同她站在一边。
青竹指着桌面上那五两银锭子:“说人家贪图银子,人家将银子都还回来了呢!”
她过去将悬挂在墙上的几幅画一一转了个向,将藏在背面以避开李氏的《正妻八罩图》翻出来,手指正好指在画中人那又凹又突处:“这可是你让卢画师所画,你还曾因为他对此处画的不够清楚而扣过他的工钱,你可是忘了?”
这姑娘,怎的这般单纯?!芸娘讪讪的吧嗒了一下嘴儿。
她看着青竹这幅义愤填膺六亲不认的模样,立时将话题转了开:“哎我说你是不是瞧上了那卢方义?你才十岁好不好?阿姐警告你,你早恋是可以的,可千万不能看上贫寒书生,他们没当上官之前可都是‘心比天高、身为下贱’之人,你可不能瞎了眼啊……”
青竹嘟了嘴不理会于她,唯有将将能学着坐的李如水嘴里吐着泡泡,对着她将小脑袋一点一点。
芸娘便过去扑在榻上,抵着她的小脑袋:“还是阿水乖,小小年龄就懂了阿姐的话。等你大了,阿姐帮你选个金龟婿,让你一丝丝委屈都不用受。”
阿水便似听懂了一般咯咯咯的笑了起来。
经过芸娘的一番分析,此事最后由罗玉背了锅。
谁让他那两记恶拳成了压垮卢方义的最后一根稻草呢。
然而罗玉并未让她逍遥多久。
在春蚕已开始吐丝的某一日,罗玉满腔心事的上了门。
时值暮春,穿着夹袄已有些烧身子,罗玉提前换上了单衣,难得的未穿深色衣裳,而是一件天青色外袍配着雪白滚边,衬托的有了丝斯文之气。
她瞧着他的脸色,原本以为他是前来同她计较春蚕之死。
一月前他将去岁留好的蚕卵分给她一半,她好吃好喝的养在了内秀阁。原本养的极好,前些天却来了股倒春寒。她只想到了为自己添衣,却忘了这六七十个小东西。等她再去添桑叶时,白嫩嫩的蚕儿已死了一半。
她心知罗玉对农事一途上极其上心,如若被他知道了蚕的下场,难保他不气得跳脚。此前她去罗家时曾遇见他发火,据说只是因为他的下人香椿栽树时没把根须摆齐整。
再瞧他打卢方义的狠劲,那是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打法。他既然能将文武双全的卢方义打出一对乌青眼,伤心到一定程度,对付自己自然不在话下。
此时她瞧着罗玉的脸色,正要做出一副认错的表情时,罗玉他阿娘也从门外走了进来。
怎的,几只蚕而已,罗家竟然想全家上吗?
------题外话------
国庆来临,与国同乐,祝各位玩的开心。
双更一下吧。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