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了一只狗,不算多大的负担。
然而多了的并不只是一只狗。
两人回去时,屋子里多出好些人来。
柳香君主仆、惜红羽一家三口被刘铁匠接到了李家。
一同亲历了洪水的几人,又聚到了一处。
“外间大乱,我们住在一处人,人多!”李氏解释道。
然而食物却一点都不够。
其他人来时,未带一点子吃食。
城里的小户人家和平民原本就无存粮的习惯,大多是随吃随买。
经历了这一场灾难,远比乡下农户还要贫穷很多。
如此,芸娘同石伢带回来的包子馒头就大大的不够了。
众人分了包子馒头,默默吃过,便各自寻个地方躺尸。
然而躺尸也是躺不好的。
周边日日都传来哪家被抢、被杀的消息。刘铁匠便同李大山商量好,每个夜里都轮着守夜,避免有贼盗趁夜闯入。
到了晚间,天已大黑,便听得院门上传来几声敲门声。
众人纷纷一惊,顿时吹熄了油灯。
然而那敲门声非但不停止,还越来越快。
刘铁匠安慰众人:“莫怕,如若是灾民闯入,不会敲门,直接翻墙而入了。”
话虽如此,几人心中惧怕,各自取了棍棒板凳在手,藏在大门后,如若有任何端倪便打算痛下杀手。
刘铁匠一手握上抵门的杠子,悄声问道:“谁?谁在外面?”
来者只一个劲的敲门,并不答话。
他将杠子取开,将门栓猛的往后一拉,便见两个高大威猛不见脸的怪物一瞬间窜入。
不等众人棍棒而下,阿花只在嗓子眼里呜咽一声就扑了上去,众人的棍棒随之而下。
来者传出几声模糊的痛叫,蓦地倒地,几个麻包重重摔了下来,麻包里的东西扑撒出来,在月光下散发着一粒一粒莹白光华。
李阿婆蹲身摸了一颗在手,眯着眼瞧去,猛地喊道:“莫打了莫打了,这是米,白米……”
整整四袋白米!
众人纷纷弯腰,将盖着两人身子的长袍挑开……香椿?罗家下人?
此时香椿泣不成声趴在地上起不来。
李家人内疚将两人扶起来。
两位来者依然哭个不停。
莫是将人打坏了?
李阿婆忙忙上前要撩开香椿衣裳瞧,香椿这才抹了把眼泪,哽咽道:“一连三日……我们送粮多不容易啊……前儿和昨儿被灾民哄抢过两回,今儿白日又被抢过一回,夜里每人顶着两包米长途跋涉靠腿走过来,原本以为……以为大功告成,一进门,又是劈头盖脸一顿打,还放狗咬我……”
李氏忙忙安慰:“香椿,你可是立了大功了。你再不来,我们这十几口人就要饿死……”
香椿哽咽着抬头去瞧,莫说其他人,原本白白胖胖的芸娘都足足瘦了两圈。
他一把抹去眼泪,起身道:“既然各位都还没事,我家公子就放心了,我们也该回去赴命了。”
他决绝的转了身子要走,芸娘忙忙跟在他身后到了门边,一把拉住他:“玉哥哥可好?”
香椿点头:“少爷好,就绿豆不好了……”
石伢一步冲出来:“绿豆怎地了?它怎地了?”
香椿的眼泪又汩汩而下:“今儿白日里,我赶着骡车来给你家送粮食,途中被哄抢。他们只抢粮食便罢了,还要抢骡子。灾民人多,我们好不容易抢出绿豆,它已经断了只耳朵,尾巴也不见了……”
待香椿离开,石伢抱着阿花不免后怕。
或许只差一步,阿花就被人抢去吃了狗肉呢。
再过了两日,芸娘同惜红羽又做灾民装扮,溜出去往各帮工所在的街上瞧过,坍塌的房屋已然坍塌,未坍塌的也不见熟人,寻了几条街面,方瞧见四五个熟面孔,便将带来的为数不多的粮食偷偷给几人分了,又为各家送上五十两银子,这才心态惨淡的回了家。
又过了一日,街上频频传来“赈灾粮到了”的吼声,李家人开了门缝偷偷探出脑袋,果然街上散乱游民渐少。
官兵上街治乱,衙门同富户集中在秦淮河畔边搭了赈灾粥棚。这一场天灾人祸眼看着要过去了。
罗家人来李家瞧过,见李家众人除了青竹还久咳不止外,其他人都无大碍,便也放下心。此时街上粮食开卖,其价高居不下,罗家便也将自家里存的粮食又送来许多。
这日众人用过饭,眼瞅着要各回各家,李阿婆便道:“近日诸多坏事,家里也该办场喜事冲一冲了……”
喜事?
李氏躲回了厨下,刘铁匠面色红如猴锭。
石阿婆站了出来:“看来只有我老婆子充当一回媒婆。这芸娘阿娘同刘铁匠,过去那些日子,抱也抱过了,同屋而处也处过了,不能吃亏啊!人生到了这一步,什么都是身外物,有缘分之人能守在一处才是正经。明儿是吉日,这刘李两家的亲事,放到明日办了吧!”
在场之人老早就知刘铁匠同李氏有情,过去十几日的经历比平日多了许多情份,一听两位阿婆主张此时,纷纷附和,当即便动手装扮喜房。
此时外间情形渐好,诸事安定,各铺子也渐渐开了门。诸人也不去选那贵重之物,只将红布买来一匹,又去粮食铺子将红豆、绿豆等粮食买来。没有炮仗,便敲着木盆装点热闹。
第二日一大早,李阿婆带着惜红羽蒸了红豆甜米饭,其他几人用红布将李氏卧房和院里都装扮过,给一片惨淡的日子增加了几分喜庆。
待吉时一到,李氏穿着常服,只在头上盖了红盖头,由芸娘和青竹搀扶两侧,娇羞而盈盈出了房中,被送到院里挂着大红喜字之处。
两位阿婆上首而坐,一位以高堂自处,一位以证婚人自处,位子坐的一分稳当。
刘铁匠穿的是昨日从李大山家中寻来的衣裳,浅色常服,衣襟前挂的大红花使得他面上的羞涩又带着三分勇气、三分满足。
他站在树下,满含笑意瞧着李氏就那样如同他数次在梦里瞧见的一般站在那处,那处有鲜红的双喜,证明着今后她就是他的人。他能光明正大的为她挑水,在她葵水不适时灌了汤婆子轻轻放在她腹上……
柳香君将他一推,打趣道:“还不过去?让新娘子站在那处等你?喜欢看,夜里你俩细细瞧去,现下莫误了吉时!”
他咧着嘴站在她身旁,高大的体魄在地上投下一片影子,她就站在他的影子里,身子仿似微微有些颤抖。
他一下就牵住了她的手,将将要安抚的拍拍她的手掌,周围众人就哄堂大笑。
他臊的想要松开她手,她却反手牵了自己。
他的心间忽的便想:笑便笑去,我的女人,我光明正大的牵呢!
木盆再当当当敲过,吉时正好。
李大山清一清嗓子,扬声喊去: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
院门咵嚓一声被从外撞开,喜庆蓦地中断,一对官兵破门而入,迅速将在场中人包围。
最前头的官差一抽大刀,朝着在场两位汉子喝到:“哪个是刘铁匠?”
刘铁匠一愣,立刻上前应了。
下一刻,刘铁匠身上便哗啦啦套上一根锁链,就欲带走。
李氏几欲晕厥,一步上前拦在刘铁匠身前:“他……他犯了何事?你们无凭无据竟……”
那官差厉喝一声:“衙门行事,怎容你无知妇人置喙!”他手臂高扬,仿似下一刻就要往李氏抡去个巴掌。
刘铁匠一把将李氏挡在身后,神情怔忪中挤上些许笑意,央求道:“差爷,小民不论做了何事,都不该带累妻儿,还请差爷高抬贵手。”
他回头对李氏温和道:“我什么坏事都未做过,定是有所误会。我随差爷们去一趟,同官府交代清楚,指不定赶晌午饭就回了,你莫担心……”
那官差冷笑一声:“算你识相,敢拒捕,莫怪我们动手!”
他一努下巴,立时上来两个小兵,只几下就将刘铁匠五花大绑要提着而去。
芸娘一着急,一把拧到柳香君腰眼上,柳香君吃痛,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上前,搭上个笑脸道:“差爷,说来你我也有些渊源,我便是圣上金口亲封的‘江宁义妓’,你们捉的这刘铁匠便是我……我义兄,还请各位看在圣上的份上……”
那官差一摆手,将柳香君一打量:“凭你是玉皇大帝封的义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谁的面子也不能卖,更何况,你义兄能眼睁睁瞧着你去当窑姐,说明早就不是个好人!带走!”
杀人?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芸娘着急追出院子,跟在官兵身畔,一把从袖袋里抽出不知几张银票塞进那官兵手中:“差爷,差爷,我阿爹怎的会杀人,他……”
那官差将捏了银票的手掌展开,只看见最上面一张上写了“一百两”三字,心中喜不自禁,未料到这一趟竟是极少遇到的肥差,即刻将手掌送进自个儿袖袋,略略放缓了语气:“大老爷发了逮捕令,我们也是按令行事。你放心,我们哥几个会照顾着你阿爹,不该受的罪自不会让他受。”
话毕拖着人便要走。
芸娘心知暂时无法,只得又在其后追问道:“先去关到何处?我这便去击鼓鸣冤!”
那官差道:“提刑官大人现下只怕已经忙着去迎钦差,今日怕是不会再接案……”
码头上,堤岸破败,河道两旁豁大的缺口用沙袋堵住,小浪拍在其上,留下些许泡沫。
码头上万头攒动,锣鼓喧天。
十几辆大船靠在岸边,从京城日夜兼程而来的钦差一行正受到众人的热情欢迎。
人们欢迎的对象除了京城里来的官员,更看重的是其后十来条船上的粮食。据闻,京城运来的赈灾粮还会源源不断而来,缓解江宁府民众吃饭的问题。
钦差先行上岸,十几个官员紧随其后。
行在队尾的两个青年颜面俊朗,未穿官服。其中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神色焦急,眼底是久未歇息的疲累。
他向一旁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道:“殷师兄,等下了船,我先去古水巷寻我阿婆。如若未寻到……”
他喉间一梗,只觉的前方官员脚步实在缓慢,恨不得即刻就跳下船。
殷人离安慰道:“陌白,都已经到了江宁,便不急在一时。我记得……”他双眼一眯,往久远的记忆里搜寻一番,脑海中隐现一个黝黑的脸庞:“我记得你那干妹子十分机灵,如若逃的过洪水,便不会被饿着……等我去衙门里同其他大人打过照面,我们一处去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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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写到了这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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