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娘见青竹面有戚色,只当她是被自己的大方感动,便揉一揉她的小脑袋瓜,道:“我走了。你家少爷回来时,你让香椿来给我送个信。”
她上了骡车,从车窗探出头去,瞧见那丫头还愣愣站在角门处看她,便又向青苗招招手。
待青苗到了近前,她默了一默,方慢慢道:“我忽然听着个传言,说的是,你家大公子,罗玉,定亲了?”
她含笑等着青苗回话,仿似问的有些漫不经心,又仿似唤青苗来,就是专程要问这件事。
青苗眼眶一红,瞧着眼前这位过去几年一直被当做未来主母的女孩,只觉得心酸无比。
她虽年幼,可因着嫁了人,对感情之事便比同龄人多了一些想法,心思也多了几分纤细,眼泪便忽的扑簌而下,站在车窗外,对着芸娘哽咽道:“李小姐,我家少爷……他……他定的亲事,那人你也见过,家中开了布庄子,也是叫‘云娘’的……”
芸娘脸上的笑容凝固,原本胸腔间那股气闷又现了出来。
她心下有些纳闷,将脑中有些纷繁的思绪捋了一捋,开口不知问了句什么,那丫头又不知答了句什么,她方摸摸那丫头的发顶,罕见的从袖袋中主动取出银子递过去,喃喃道:“只怕之后我没法子到场,你将礼金转交给你家公子……”
骡车缓缓前行,先去了秦淮河畔转悠了一圈,又往正街上走了一遍,一直到了码头,停在码头边上。
芸娘下了骡车,瞧着往来客船,其中最近处有一艘小船,那船上的船夫她还眼熟。
船夫瞧见她,扬声问了句:“小姑娘,还去王家庄子吗?”
她淡笑着摇了摇头,忆起她记忆中第一次见罗玉是在王家庄子近旁的荷塘里,他手拿一根莲藕被淤泥滑的摔坐其中,那莲藕却巧合的飞到了自己手中。
河风吹来,有一丝凉意。
她坐在堤岸上看了许久,终于想起方才在罗府门前,她同青苗所说的话。
她问的是:“成亲的日子定在了哪一日?”
青苗答:“来年正月十五……”
她做恍然大悟状,点点头道:“日子挺好的。当年上元节夜里,他俩还去观过花灯。这日子极有意义,极有意义……”
她想着来年上元日,她在不在江宁还两说。
她同罗玉到底相识了那般久,他成亲这般大的事,她毫无表示,自然说不过去。
然而送什么呢?她那时有些茫然。
茫然中她其实有些理智。
此前多时,他未婚,她未嫁。她送他什么都不用理会太多,全凭她的心意。
然而今日他竟定了亲,她再送什么,总要为新娘子想一想,免得引发了小两口的误会,她倒是为他添了堵。
经历了被掳一事,在生死之间徘徊了一回,她行事自然与之前不同,想法也谨慎了许多。
她思来想去,她如今能拿出来的也只有银子,而银子实则才是最干净、最不带着某种含义的。
她本来是取出了一锭二十两的银子,忽的想起罗玉送她的皮影戏只怕也不止二十两。
又换了一锭五十两的银锭。
然而又想起他送了她的九连环,那是纯银所制,手工精细,只怕也值好几十两银子。
还有那拨浪鼓。
还有那些能拿在手上把玩的小陶器。
还有能敲出多样声音的小鼓。
还有小骡子。
还有……
她一时竟算不清楚他给她送过多少东西。
决然不是这五十两银子能算清楚的。
然而平日里她的袖袋里能装各种玩意,今日里边除了两锭银子,竟再无其他。
她将五十两银子递过去,交代青苗道:“只怕之后我没法子到场,你将礼金转交给你家公子……”
日头西斜,彩霞从周边漫山处涌了出来,将河面上这一方天际围在其中,又往四处散开去。
赵车夫静静站在她身后,说了句:“天晚了,东家,回吧。”
她起身过去,笑一笑道:“今日有些疲乏,在河畔险些睡着,倒是耽误了不少时间。等送我回去,阿叔便快回‘千丝坊’去,厨下该还留着饭菜的。”
赵车夫鼻子一酸,低头上了车辕,待芸娘上了车厢坐稳了,方轻轻甩了甩鞭子,将骡车赶的平稳至极,慢慢往李家而去。
芸娘是李氏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作为这块肉,她非常了解她的母体。
李氏但凡认准一件事,便犟的似芸娘一般,是一定要干成的。
芸娘将她那番“不嫁”论反反复复对阿娘说过无数遍,却也未撼动李氏要投奔左家的心思。
李氏戚戚然道:“傻闺女,这世道不像你以为的那样容易,人言可畏,杀死一个人太过容易……”
李氏没有等芸娘表态,便已经开始收拾起要带去京城的东西。
芸娘瞧着李氏忙前忙后的身影,再瞧瞧家中那匹已然长成了半大小子的小骡子,眼中的世界仿似生了一层陌生的薄纱。
夜里躺在床上,青竹安慰她道:“阿姐,等去了京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都会好起来吗?
什么会好起来呢?
阿娘成了妾,她成了庶女,何处好了起来呢?
她的名声吗?
她终究开始为搬离做起了准备。
哪些东西要带,哪些人要带,带去京城做什么,江宁的买卖该如何……她闷头几日,理了个章程。
固然她阿娘的初衷是去京城挽救她的名声,然而她却不能那般想。她要赚银子,要将胸衣买卖扩展到京城。
瞧,世上银子才是最真实,最没有变数的,最能让她理直气壮的活着的。
即便是庶女,她同阿娘也用不着看旁人的眼色。
一开始提出要一起去京城的便是李阿婆。
无论如何,她是苏陌白的阿婆,与那二品官的苏家是姻亲。她厚着脸皮客居左家,多少也能护着点李氏和芸娘。且她到了京城,见自家孙儿的次数也能多一些。
其余要带去京城开铺子的人选中,芸娘划划拉拉了半晌,便发现实在是难选。
除了青竹和哑婶之外,旁的人都难带走。
惜红羽在江宁成了家,且关着纤丝坊这座生产作坊,不可能跟她走。
柳香君包揽了江宁及周边几府的烟花渠道,也不可能离开。
黄花有她阿弟黄伢,自然也不会跟她走。
满打满算,她能带走的也不过是她阿娘和哑婶这两个好绣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