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已烧了地龙,略略有些气闷。
芸娘几人跟在左屹身后继续往里行,到了厅里,住了步子,只低头听左屹对旁人道:“母亲,儿子带干娘、李氏和芸娘向您见礼。”
寂静中,便听见一把子刚健的声音轻笑了一声,语气中颇有指责之意,道:“怎地能让李老太太向我见礼……”
便听得有脚步声往近前行来。
芸娘略略抬头去瞧,却见传说中的左老夫人年约六旬,却身体康健,行走间腰板挺的笔直,并无什么架子,上前握了李阿婆的手道:“长途跋涉,委屈你了。”
两个老的互相寒暄后,便有丫头子上前在老夫人身前放了蒲团。
李氏带着芸娘跪下,向老夫人磕头行过礼。
老夫人含笑令两人起身,方牵过芸娘的手打量了她半晌,向旁人笑道:“白白胖胖,活蹦乱跳,好,好!”
众人便笑着应和。
老夫人手向边上一伸,便有下人将提前备好的礼物放在老夫人手心。
那是一块墨玉所制的玉佩,其上刻了个“安”字。
老夫人道:“这玉佩,原本有两块,意寓平安长久。”她将玉佩交给芸娘,叹了口气,道:“一块给了大丫头,没曾想没护佑成她。这一块便给了你,希望你日后能真的‘平安长久’罢。”
芸娘向李氏瞧了一眼,见她对自己微微点头,便道了一声谢,收了玉佩,装进了腰间挎袋。
另又有丫头将蒲团放到了一位中年妇人面前。
芸娘抬头望去。
只见这妇人身段高挑壮实,长相端庄,下颌因紧咬着后槽牙略有些方。她神情肃然,面上没有一丝笑意,只坐在椅上,冷冷看着面前这一对母女。
是了,这便是芸娘此前在船上的假想敌,左夫人。
左屹略略有些窘迫,越过下人,越俎代庖为两人引荐:“芸娘,这……是你母亲……”
母亲?谁的母亲?芸娘腹诽。
谁生下她,谁便是她母亲。
她银子少,孝敬不起那么多便宜阿娘。
李氏并不多言,往蒲团上一跪,磕过头,意识到芸娘并未同她一起跪下,便探手拉了她手,拽了两拽,方将芸娘拽跪在蒲团上。
芸娘不想令阿娘为难,只胡乱的磕过一个头,并不叫人。不等左夫人喊起,便自行起了身。
那左夫人眼色冷冷在她面上瞟过,又落在了依然跪在面前的李氏身上。
有小丫头端了茶杯站在李氏身侧。
李氏心中明了,伸手端了茶,高举在头顶,咬一咬牙,唤道:“姐姐,饮茶……”
这一关于她如赤脚走炭火,虽心中有极多的挣扎,却必定要行这一步。
过了这一关,她成了左家的妾室,成了眼前妇人的眼中钉,而她当成眼珠子的女儿芸娘却将成为左家之人,受到左姓的庇佑,不再轻易受世人的议论和非议。
虽然眼前这位主母迟迟不接茶杯,然而她举茶杯的手却十分坚定,丝毫未想过落下。
芸娘咬紧了牙,瞧着眼前的左夫人在众人面前丝毫不掩饰她的恨意。
左夫人长久的瞪着眼前的李氏,并不去接茶杯,直到那茶杯因手臂颤抖而晃出茶水,她才冷冷的接过茶杯,啪的一声扔在了身旁几上。
芸娘在心中无数次扑上去将李氏拉起,拽着她往府外走,哭求着李氏:“阿娘,我们走,我们不看她的脸色,我们走……”
然而她不能。
她今日若是真的将李氏拉走,今日的屈辱,以她阿娘的脾性,势必还要再受一遍,哪怕那屈辱比今日还重数十倍,阿娘也会受下去。
然而她终究忍不住上前扶起李氏,再不允她轻易下跪。
好在这一番折腾后,这位方腮肃脸的左夫人并未再有何动静。
左老夫人叮嘱下人道:“先带她们下去歇息,中午将饭菜送过去。我老婆子知道,这旅途是最累的……”
三人行礼告辞,由着下人带去了歇息的院子。
这是一处不大的院落,比芸娘在江宁时所住的永芳楼后院小了许多。
院落被一分为二,各自又开了通往外面的小门。
一边是留给李氏的院子,只有两间房,一间给李氏,一间给下人。
另一边是芸娘的院子。反而要比李氏那边好上许多,除了三间房,还有一间大书房。
左家主母向两个小院子各派了两个丫头,一个粗使婆子,用以侍候李氏同芸娘的日常起居。
李阿婆因暂且客居在左家,原本左家收拾了客房,李阿婆却厚着脸皮跟去了李氏同芸娘的院子。
她往这两个半边院子都瞧过,自作主张住进了芸娘闺房的隔壁房间,道:“我老婆子要住就住到芸娘出嫁,任谁赶我都不挪窝!”
左夫人虽不给芸娘和李氏好脸色,然而对房中布置上,却并未苛刻两人。所挂字画都是上品,所用被褥罗纱皆是新款。
火盆虽未点火,旁边却放着一大堆石炭。
也未点地龙,房中土炕冰凉。
李婆子虽过了一辈子的穷日子,然而吃过的盐巴到底多些,瞅着下人不在身边,这才摇头叹息道:“这位左夫人果然是个狠角色。任谁人看到这表面文章,都要赞一声她的贤良淑德,实则却是不让人活命啊!”
芸娘心头叹了口气,出了院子,瞧着上方一片湛蓝天空,如一口大井一般将她笼罩在其间。
芸娘出声唤道:“人呢?”
从一边耳室里出来个和芸娘年龄相当头上长了颗大痦子的丫头,对她慢慢行了个半礼,肃着面道:“二小姐何事?”
何事?芸娘一冷笑。
她此前虽未使唤过下人,然去各富户的宅子里见识过主子和下人之间的相处。似这般大喇喇询问主子“何事”之人,只怕早就被主子提脚卖了出去。
她初来乍到不欲惹不痛快,便道:“听闻北方的土炕是要烧过才热。你将炕烧热,我同阿娘、阿婆也好歇息。”
那丫头却一蹙眉,翻了个白眼:“二小姐或许对下人不怎么知晓。奴婢虽是下人,却是夫人拨过来的大丫头。您说的烧火炕的事儿,是粗使丫头干的活计。”
芸娘一提眉。所以,这是一开始就要宅斗的节奏?
她强压下怒火,道:“烦请你这位大丫头将这院里所有下人都唤出来,我好认上一认。”
那丫头一摆胯,往两处耳房去了。
未几,四个丫头,两个妈妈过来,齐齐站在芸娘面前,虽站的规矩,可各个面色如死了家人一般,没有一丝笑脸。
芸娘向几人努努下巴,道:“你们几人里,谁是粗使丫头,先站出来?”
寂静。
只有呼吸声,没有脚步声。
芸娘一笑,道:“那你们各自都说上一说,你们都是几等丫头,拿了多少月例,来这院子做什么活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