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冰卿已缠绵病榻了好些日子。
昏睡的时间也越来越久。
芸娘到了戴家这日,戴冰卿倒是显见的神清气爽。
下人带着芸娘去戴冰卿院子时,丫头们正频频进出,将衣裳、彩粉拿进拿出。久违的热闹险些将整个小院都抬起来。
院子里有一棵经年的老桂树,往年已经有些油尽灯枯的模样,今年却又枯木逢春。到了八月,开了满树的花,将整个院子都笼罩在浓郁的甜香里。
安济宝正坐在戴冰卿房中,今日并未为她扎针。
戴冰卿见芸娘进来,示意她坐,等着丫头为自己上妆,同芸娘笑道:“平日扎的像两只刺猬,好不容易过节,让我利利索索过完中秋,再说旁的事。”
这话虽是同芸娘在说,安济宝却轻轻一笑,道:“你都将中秋扯了出来,我这位郎中也不能惹了广寒宫里的嫦娥仙子。”
他深深望着铜镜里戴冰卿的模样,喃喃道:“许久未见过你这般模样。要我说,那嫦娥仙子又怎能比的上我的未婚妻。”
戴冰卿还未搽胭脂的面颊迅速一红,先往芸娘面上看了过去。
芸娘立刻起身,道:“我怎么觉着,我今日来的不是时候。”
她抬步便要往院里去,安济宝却起身道:“我来的时间够久了,再坐下去,只怕伯母要过来将我赶出去。横竖……”
他向戴冰卿一笑:“等腊月里,你过了门,为夫便日日守着你。那时,安伯母的态度必回大不一样。”
戴冰卿便啐了他一声,含羞道:“我竟不知你是这般油嘴滑舌之人。”
安济宝一笑:“可见你对为夫的了解太少。”
他向芸娘抬手一揖,嘴边噙着笑,转身出了戴冰卿的院子。
过了不多久,丫头将戴冰卿装扮好,又为她换上新做的单衣,只贴身加了身薄如蝉翼的小衣小裤,免得着凉了。
缠绵病榻许久,戴冰卿已枯瘦的脱了像,只一双眸子倒显得越发的大,看人的时候,仿佛用了一生的力气在里面。
院里置了方桌,不多久,下人便送上热乎乎的雄黄酒和蒸好的虾蟹上来。
芸娘便将螃蟹端远,道:“你身子弱,螃蟹太寒了些。”
戴冰卿一笑:“有雄黄酒,怕什么。”
她对屋里几位丫头道:“过去一年多,倒是劳累了你们。再去端个桌子,我们坐在一处,方不负左姑娘送来虾蟹的美意。”
丫头们便嘻嘻哈哈的搬来一张矮桌放在一旁,也去端了螃蟹和雄黄酒,放下了主子和下人的身份,没大没小的饕餮了一番。
近处不知哪一家提前过节,请了戏班子,唱的正是《广寒宫》的一出戏。
“……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两鬓风霜,途次早行之客……”
芸娘听得心惊,只想着不知哪家的主子,竟在这合欢日点了如此一出败兴的曲目。
她转头看着戴冰卿,戴冰卿却仿似未闻,只捧了一杯温热的雄黄酒慢慢啜饮,忽的笑道:“我第一回瞧见你时,心中想,哪里来的这么一只胖猴子,行事半点与旁的女儿家不同。后来我虽与你相熟,却也担心着,你这样的脾性,该定上怎样的一门亲事。”
她枯瘦而苍白的手指捏了捏芸娘面颊,续道:“未曾想,你不但定了亲,还定的极好。那苏家公子我此前见过,同你十分般配。”
说到亲事,她便指使丫头道:“去将我那匣子取过来。”
丫头忙忙用煮好的菊花水净过手,回屋抱出个红木八角妆匣出来。
妆匣盖子掀开,戴冰卿从中取出一对十分通透的红玉手环。
她向芸娘得意一笑,缓缓道:“并非你买卖做的好,我也有个铺子,出息不赖呢。”
她将手环往芸娘手腕上一套,笑道:“可算是合适,我托了铺子里的掌柜寻了好久,才寻着这么一件稀奇的。便当是为你添妆……”
芸娘揶揄道:“我成亲还有半年,倒是你腊月就要成亲,我还未为你添妆,你倒是先动了手。可是要暗中提醒我,就比着这手环为你准备添妆?”
戴冰卿煞有介事的一点头:“我便知道你是通透人,在与银子相关的事情上,果然一点就透呢。”
两人笑说了半晌,渐渐过了午时。
芸娘见戴冰卿面有疲色,便扶着她进了房中躺在了榻上,笑道:“你今儿虽说恢复了许多,可不能像那暴发户一般,一有了力气,恨不得当日就用完。你好好歇息,等中秋一过,我再来瞧你,那时说不定你都能外出骑马了。”
戴冰卿闭着眼点了点头,又睁了眼,气息已十分不稳,低声叮嘱芸娘:“十六便来陪我,省的我在后宅里无聊。”
芸娘伸手解了她发上簪子,将她一头青丝放下,好让她躺的更舒服些,方附在她耳畔,像哄小童一般,轻声道:“我自然要来寻你,我还要问你喜欢哪种物件,好去寻添妆的礼当呢。”
这一句话还未说完,戴冰卿已沉沉睡了过去。
芸娘微微一笑,替她掖了掖被角,转身出了院子,去同戴夫人告别。
她见戴夫人依旧一脸的哀容,便安慰道:“伯母莫担心,我今儿瞧着,戴姐姐精神极好,还能下一回榻,同我说笑一回。姐姐病情已大有好转,再过些日子便会有更大的起色呢。”
戴夫人受了她的安慰,心绪多少有了好转,叹道:“冰儿这一病,我总怕安家要毁了这门亲事……”
芸娘忙忙道:“伯母放心,安公子十分可靠,他不会悔婚。他若真做出悔婚的事,我便向全京城散布他的坏话,坏他名声,让他一辈子娶不着媳妇儿。”
安济宝此人,她以前总觉着他嘴碎、聒噪,这几个月看来,倒是个值得女子托付一生的人。
戴夫人被她所言逗的扑哧一笑,又问候了芸娘的买卖,方才放芸娘去了。
时至未正,各家各户歇完晌,有不需操心银子的各色闲人手持蒲扇,坐在树下纳凉。
芸娘坐在马车里,慢慢往左府而去。
马车垂了帘子不透气,掀开帘子又被日头晒。芸娘正在同帘子较劲,便见街面上跑过去一人一马。
她下意识的便开口喊道:“殷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