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娘的声音幽幽传来,有几分娇弱和无奈,她说:“它和我的命运都一样,都是被人利用的棋子,我和它怎么不能互诉委屈?”
克里瓦听闻,心中想着她怕是瞧出了什么。然而看她的神色,却只有对人生之路的无奈情绪。
他默默喂过马,看着月光下她的眸中有亮光一闪而落,停了半晌,方道:“等见了大汗的,我向大汗讨了你的,可好的?”
芸娘偏头愣愣看着他,许久方喃喃道:“我在被皇帝送人之前,曾有一桩亲事……”
她的亲事被替换给左莹后,她昏沉沉了几日。之后再未细细思量过。
事情已过了两月有余,如今她重新提起这件事,心里的痛依然那般清晰。
她望着克里瓦,道:“你是男人,你帮我分析看看,你们男人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月光下,她看着他的眼神夹杂了太多情绪,一时将他当成敌人,一时又将他当做朋友。
他摇摇头,道:“如果换成我的,我也不会反抗的,权力对男人来说的,比女人更有吸引力的。反抗了,什么都没有的。”
芸娘听罢,点点头,道:“你说的话,我虽然不爱听,却说的很对。”
车队再往前行了三日,便进了一处城郭。
众人已来到了大晏西边,虽还属于大晏地界,然外间诸人的面相和穿戴都已和中原人有了区别。
克里瓦混在人群中,再也没有了突兀相,反倒是芸娘和奶娘两人常常会被人投来关注的几眼。
车队到了这处小城,再不往前行,只包下了客栈中的一处独院居住。
克里瓦变的异常忙碌,不是外出和别人见面,便是在房里同侍卫们商议政事,要么便是趴在案几上奋笔疾书。
因此,芸娘反而被看守的极松。偶尔有个侍卫在门口站一站,不久便又离去了。
芸娘对奶娘的不信依然如故。
主要体现在,奶娘端来的饭菜她不吃,奶娘端来的水粥她不饮,奶娘同她说任何话她不听,奶娘白日若洗完衣裳,进了房里,芸娘便慢慢移着去寻克里瓦。
伪君子和真小人,她觉着真小人要令她放心一些。
克里瓦伏案写信时,并不背过芸娘。
因为芸娘确然不识字,不识那些拐来拐去的番邦字。
有时克里瓦在那里写信,她坐在边上看了半晌,探手指着一个字,细声细气问他:“这是不是母大虫的‘虎’字?”
克里瓦抬眉。
芸娘便解释道:“你看这两点,多像女人的胸脯。”
话毕,自己先喘着笑了一场。
克里瓦十分捧场的干笑两声,揣了信步了出去。
芸娘独自坐在克里瓦的房里,自然而然想起殷人离告诉她的任务。
寻虎符,以及从往来书信中寻找朝中细作。
芸娘觉着,这些都离她极遥远。
跟着走一回草原,于她来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说不得那大汗就十分有英雄气概。
世间男子中,如苏陌白这般知根知底的,为了前途,也会拿亲事做交换;如殷人离这般英俊潇洒的,又是个喜欢男色的。
如此看来,她若要用前世的标准去要求世间男子,那反而是她幼稚了。
等她当了那大汗的妻妾,说不定,整个草原上女人的胸脯都归她所有,通通穿上了她卖的胸衣。
她当一回皇商,想一想也是不亏的。
她心里明白,商场上得意,情场上自然要打个折扣。
她就把大汗当她的面首,用得着的时候用一用,用不着的时候,让他去侍候旁的女眷,也显得她乐善好施。
克里瓦的房里十分简陋。
一个桌案,桌案上只有笔墨砚台。
一个土炕,炕上是一床被褥,两个枕头。
芸娘一笑。
这炕上倒是随时做好了鸳鸯缠绵的准备,可惜她是个被“大汗”预定了的女人。
她从克里瓦房里出来时,乌玛便恨恨看着她。
芸娘此时是没有力气同她斗嘴,只做出悠哉的模样一步步往前踱。
乌玛冷冷道:“你的死了心,进了草原的,有很多的女人的。”
芸娘继续往前。
乌玛却几步过来,一把将她拉了个趔趄,恶狠狠道:“他不会喜欢你的。”
芸娘忙忙扶着身侧土墙站稳,终于忍不住道:“你才死了心。他喜不喜欢我,我不知道。可他绝对不喜欢你。”
她将乌玛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摇头道:“你没有女人味。”
乌玛立时扬手要扇她,半晌却未扇下去,一张从未有过表情的脸上显出些伤心的模样。
芸娘冷冷道:“你若打我,我便更不告诉你怎么抓住男人的心。”
话毕,转身进了自己房里。
房里奶娘正侧躺在榻上歇晌,瞧见芸娘进来,只冷冷道:“你有和别的女人争风吃醋的时间,不如想一想怎么找东西。”
她见芸娘并不理会她,便继续压着声道:“我们侍卫,如若有家人,出任务之前,家人一定是被软禁。上头会根据任务完成的情况,来决定释放家人、嘉奖家人、抑或砍杀家人。”
她见芸娘终于被她的话所吸引,忙忙续道:“姑娘想一想你的家人会怎样。如果你完不成任务,回去看到的是活人还是坟头,你可以猜一猜。”
“你们!”芸娘出离愤怒,大喘了几口气,方压低声音叱道:“你们卑鄙!”
奶娘只冷冷道:“你心疼你的家人,你可想到我们也有家人。任务失败,我们这些人都要付出血的代价!”
“很好,”芸娘浑身颤抖,指着奶娘半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房门未关,外间传来零星人语声。
克里瓦从院外进来,从门外瞧见这屋里剑拔弩张的气氛,抱臂斜靠在门板上看热闹。
他摇摇头,啧啧道:“中原女人的,肚子吃饱的,事情多的。我们草原女人,顾不上的。”瞧着心情极其愉快。
芸娘再向奶娘指了一指,转头从克里瓦身畔挤出门,当先往他房里去了。
克里瓦不可能随身携带往来书信,这一点芸娘十分肯定。
他每日晨起和晚上入睡前都要用凉水冲身,他的衣袍都是随意脱放在一侧,只身着里裤站在院中。
如若衣裳里常放有重要之物,行止间会十分谨慎,不会随意脱放衣裳。
既然殷人离让她寻虎符和信件,说明虎符定是被克里瓦带走,朝廷细作也是常常和克里瓦互通有无。
那虎符和信件到底被收藏在哪里呢?
芸娘的目光再次回到了炕上。
这个屋子,也就只有这张宽大的土炕,能在被褥里藏东西了。
芸娘回头对克里瓦缓缓一笑,一步步往炕上而去。
她装作苦恼状,道:“我同奶娘八字不合,今晚就在你这里凑合,可好?”
克里瓦一提眉:“哦?你多想想的,跟了我的,大汗夫人当不成的。”
此时已至晌午时分,日头为一方小院撒下红光,照的诸物如同起了火一般。
外间侍卫动作渐响,克里瓦探头往外瞧了瞧,道:“本大人喜欢的,你说今晚就今晚的。”话毕,转身出了寝房,往厨下去了。
芸娘迅速上了炕,用她现在所能使出的最快的速度在炕根三面和被褥上摸了一遍。
平顺如常,没有任何凸出的地方。
她坐在炕上再要四顾,门前已闪出一个人来。
克里瓦端着白饭进来,瞧见芸娘的模样,目光立时肃冷了下来。
芸娘讪讪一笑:“你这褥子铺的太薄,睡着硌人,本姑娘看不上。”
克里瓦一步步过来,将白饭放在炕沿上,目光极快的梭巡过,方现出和色,道:“中原女人娇生惯养的,太难侍候的。”
芸娘下了炕,吃过两碗饭,只轻轻道:“我不害你,还是先见了大汗再说。你此前说的对,男人该以前途为先。”
她缓缓挪着去了自己个儿房中,躺在榻上翻来覆去想着,究竟那两样东西被克里瓦藏在何处?
外间传来几声叫卖零嘴的声音,奶娘闻声一跃而起,带着监视的侍卫急忙忙而去了。等回来时,除了带来来瓜子,还带来了一句话:“殷大人想见你。”
芸娘恶狠狠的磕着瓜子,并不回话。
一直到了半夜,她面前的瓜子皮已堆成了小山一般,方道:“何事?”
奶娘已打了几回盹,闻言睁了眼,压低声音道:“明儿你说想外出走走。老奴觉着以克里瓦如今对你几乎没有的戒心,定不会阻拦你。等我们出了门,自然有人前来带路。”
到了第二日,用过早饭,芸娘挪去了克里瓦房里,见他仍在写信,便凑在身畔瞧了半晌。
忽的有几个极其眼熟的字跳出笔尖。
那字仍然是番邦字,只是在写法上却同四四方方的中原字有些相似。
她细细将那三个字记在了心里,定了定心神,生怕克里瓦起了疑心,忙忙同他打商量:“整日吃着白饭,我口中能淡出鸟味来。趁着得闲,我想出去吃一吃零嘴解馋。”
克里瓦抬头瞟了她一眼,道:“吃什么的,买进来的。”
芸娘便做出些泫然欲泣的模样,红着眼圈瘪着嘴道:“等出了关,我此生再想吃,却是一丁点儿也吃不到了。再过上两三年,吃多了牛羊肉,就会臭的和你们一个样子。”
克里瓦要笑不笑,等了半晌,扬声唤来个侍卫,用番邦话吩咐道:“护着赠姬出去,莫让她逃了,也莫让外人和她有接触。”
转眼瞧了瞧芸娘依然闪着泪花的样子,又加了一句:“最迟赶傍晚回来便可。”
侍卫抱拳应下,向芸娘做个手势:“请!”
芸娘眼中一亮,兴高采烈同克里瓦道:“你真好,我回来带好吃的给你。”
话毕,忙忙挪了出去,回到自己房里,同奶娘稍作收拾,便出了客栈。
天已到四月,然西部边陲之地却仍有些春寒。
因出门算早,街面上只零星开着几个铺子,而大清早摆了早饭的摊贩早已收摊,离午间出摊却还有些时辰。
几人出来的这个点儿,实实有些青黄不接。
芸娘慢吞吞行了半晌,并不见周遭有人暗示,便只得随意寻了一处馆子歇脚。
然而等她进去,闻到一股膻味,方发现这是一间羊肉馆。
她出自江宁,闻的来鱼虾的腥味,却尝不来牛羊的膻味。且此地的羊也不知吃的什么草,膻味超出芸娘想象。
她强忍了一会,便要逃出去,那侍卫虽紧紧跟着她,却面露不舍之色。
芸娘心里一笑,却又转身回了羊肉馆,颇出了一笔银子,将熟羊肉、羊汤、卤羊蹄、羊头等物点了满满一张四方桌。
等各式羊肉端上来,芸娘以袖掩鼻,向那侍卫一招手:“过来,一起坐着用。”
那侍卫只摆着手,眼睛却一瞬不瞬的盯着一桌冒着热气的羊肉。
奶娘瞧见,满脸堆笑上前,拉着侍卫坐上桌,面脸诚意道:“大人这些日子,对我们主仆多有照顾,平日外出虽跟着,却也并不苛责。大人用些微薄小菜,也抵不了我等感激之万一。”
那侍卫对这一席话听得似是而非,然对两人要他吃肉这一点却十分明了。
奶娘再热情洋溢的让上一让,侍卫终于抵受不住美食诱惑,痛快坐在了桌前。
各类羊肉还一盘盘的再送来,等到了最后,来送肉的却是一个陌生小二。
小二将盘子放在桌上,眼神闪烁看向芸娘,一只手极快的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
芸娘心中一禀,转头看着奶娘道:“你陪着侍卫大人用饭,我去一趟茅厕。”
又给奶娘留下一张银票,叮嘱道:“还有旁的肉食尽管叫来,千万莫委屈了大人。”
话毕,悄悄出了羊肉馆子,慢吞吞跟着前方那小二一路前行。
从大路绕去了小路,芸娘周身出了三层汗,那小二方停在一处民居前,推开了院门,低声同芸娘道:“姑娘请进。”
芸娘长喘一口气,扶着墙同那小二道:“你们可以再藏的远一些,我老当益壮,还能跟你再绕城一周。”
她往前挪了两步,向院里探进脑袋。
入眼处,有个大胡子的高瘦汉子正站在门里,一双眼睛穿过门缝,紧紧的定在了她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