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娘望着皇帝的神色。
连日忙碌,他面上已疲惫不堪。
坐在自家嫡妻宫门前,长久的听着嫡妻的呼痛,他的担忧都化作眉间细纹。
芸娘想着,这个时候同皇帝说真相,只怕要火上浇油。
她忖了忖,并不答他的问话,只低声道:“民女去请张太医的时候,觉着事有蹊跷。有人不想张太医被请走,民女这才受了伤。殿里有位小宫娥也受了伤。”
皇上的面上没有惊色。
仿佛他早已知道这其中的阴谋,又仿佛他根本不关心。
他闭着眼睛坐了许久,方对芸娘道:“你很聪明,有时候,太过聪明反而不好。”
芸娘跟着这话音道:“青竹,比民女更聪明。”
皇帝的眼睛蓦地睁开,看了她许久,方被皇后的最后一声嘶吼引了开去。
三更时分,宫殿里无望的气氛终于被一声婴儿的啼哭声打消。
无辜的婴孩带着各种复杂的目的降临人间。
未几,产婆抱着一个瘦小的婴孩出来,喜气洋洋道:“恭喜皇上,宫里又多了一位小皇子。”
皇上只看了小皇子一眼,便大步进了里间。
随之,青竹踉跄着步子歪斜着出来,在瘫倒在芸娘身侧的同时,先惊叫了一声“阿姐你的眼睛……”,之后方喃喃道:“吓人,生娃儿太吓人了……”
宫殿恢复寂静后,已快四更天。
大雪暂歇,深夜的天空露出久违的晴朗,繁盛的星子一片又一片拨开云层露出脸来,打量着新一日的人间。
太后一脸慈祥,道:“你姐妹两都是好孩子。能在皇帝出宫的关键时候,一个豁出去寻了太医,一个指出了”血里红“和”半母子“,又兼跟着熬了这般久。等明日歇息好了再进宫,哀家定当重赏。”
太后身侧,皇帝眼光灼灼看着青竹,仿佛到了明日,他便要跟随着太后的赏赐,为青竹赐下名份来。
不能等明日。
功劳在前,要趁热打铁。
若等一日,只怕青竹便背上了宫眷的名份。
芸娘扑通一声跪下去,此时半边嘴唇都已麻木,却仍坚持着道:“太后娘娘,明日事忙,可否现下就封赏?”
太后虚空里点着她一笑:“你倒是恃宠而骄,有了好处就不想放手。你既已开口,定是有了打算。说说看,想让哀家赏赐你们何物?”
芸娘忙忙拉着青竹跪下,看着太后,一字一句道:“求太后,认青竹,当干女儿……”
“不可!”皇帝的声音紧随其后,有着些许慌乱。
青竹一瞬间明了了芸娘的打算。
如借着阿姐受伤和她保得皇嗣的辛苦与功劳,能求得太后将她收为干女儿,那她同皇帝便成了名义上的兄妹。
有兄妹的名头,自然而然便能中断皇上的心思。
她大大喘了几口气,随着芸娘的话头道:“求太后收了民女当干女儿,民女讨了这个虚名,定不会在民间为非作歹,依然乖乖做个好良民。”
周遭再一次安静下来。
有滔天的压力骤然笼罩住青竹,仿佛下一刻,便有一条真龙腾空而起,直直冲她窜过来,一口含住她将她卷上黑漆漆的五重天,然后将她摔下。
太后乜斜着眼睛瞟了眼皇帝,再看看青竹,心下有些了然。
她微微一笑,道:“你这孩子,聪明伶俐,兼知进退。哀家虽第一回见,却十分喜欢。封你为公主之事,让哀家想一想,明日再给你回复,可好?”
事情推动到了这一步,已是两人努力的极限。
芸娘和青竹谢了恩,随着张太医出了宫殿,先去往太医署,将芸娘眼窝上的伤处检查过,太后身边的内侍方亲自送两人出了宫。
凌晨的宫门前空旷而死寂。
戊守的侍卫如泥人一般僵在了冰冷的空气中,只有气死风灯在晨风中左摇右摆,将昏暗的烛光投射下来。
宫门前停着一辆双骑马车,内侍恭敬的站在马车边上,随时准备将两人扶进车厢。
芸娘将将抬步,青竹便拽了她一把。
黑暗中,一个影子大步而来。
这样的身影,芸娘慌乱的跑在风雪中时,没有认出来。
然而这般安静的站着,即便只是黑影,她也能一眼便认出他来。
几息间殷人离已到了她面前,一把便牵住了她的手,看着她肿的不成样子的半边脸,急切问道:“眼睛可治了?”
他的手冰冷的仿佛浸在冰水里的铁器,便是他说话的呼吸,都是扑面而来的寒意。
她的心刹那间沉了下去,却寻不到底,一直在虚空中往下坠。
她的声音瞬时便有些哽咽:“你……”
她的话还未说完,他便一把将她拥进怀中,喃喃道:“真傻,为何要搅和进去……”
青竹狠狠将芸娘扯出护在怀中,恶狠狠道:“滚开些,莫纠缠我阿姐!”
一旁内侍瞧见,忙忙上前劝阻:“殷大人,两位姑娘,都是太后娘娘的尊贵客人……”
殷人离便转头看向芸娘,道:“快回去歇息,我明日去看你。”
她这才强忍了眼泪,哑声道:“我阿妹说的对,你走开……”转身便上了马车。
车轮滚滚,引得静寂街巷回声一片。
青竹往车窗里探出脑袋,瞧见一人一马依然在车后不远不近的缀着,便冷哼一声,缩回脑袋,紧紧将车窗掩住,方安抚着芸娘:
“阿姐千万莫流眼泪,太医说你这只眼睛可不能见水。”
芸娘长舒一口气,几无可闻道:“哭有什么用……”
她伤心的是他和旁人定亲吗?她不知道。
或许,她伤心的是他曾说他心里只有她一个,转头却和旁的女子缔结了人生契约。
看,他又骗了她。他说的那些打动人心的话原来都是花言巧语。
青竹见她神情恍惚,便主动道:“阿姐去寻了太医后,我才发现,皇后的宫殿里,不但有‘雪里红’,还有‘半母子’。阿姐可知‘半母子’为何称为‘半母子’?”
芸娘缓缓摇头。
青竹便解释道:
“青楼里的姐儿私下有孕,又暂时不想被老鸨子发现,便常常在房中偷偷种着‘血里红’,让胎儿长慢些。寻常妇人是十月怀胎,这血里红能让人十一月怀胎。
而假如老鸨子发现姐儿有孕,想灌药打胎,那姐儿又不愿时,老鸨子便常常在青楼里摆下‘半母子’。这花药性极大,不出半月,便能让孕妇落胎。母子间的缘分就只有一半,故而被称‘半母子’。”
她摇摇头,啧啧叹道:“我们昨儿进宫时,便瞧见宫人们正在换花,没成想今日皇后就急切产子,可巧今儿皇上出宫……”
一边用血里红让皇后推迟入盆,一边又用半母子让她在宫中人手极少时生产……真是好计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