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现任大女婿将李家未来的二女婿当做情敌,胖揍的下不了炕这件事,一直算是李家的秘辛。
自上回高家败家子化名“戒馋”进驻李家,企图感化李氏时,殷人离的暴行被戒馋当众揭穿,李家诸人便默契的不再纠缠于此事。
何必纠缠呢,不都是出于爱吗?
且李氏当时一心想着让芸娘顺利成亲,自然是要偏帮大女婿一些。
故而高俊的委屈便被和谐了下来。
如今真假情敌相见,双方的心绪都有些波动。
殷人离想的是,还好芸娘同对面那小白脸没牵扯,否则他想将芸娘夺回来,还是有些难度的。
高俊想的是,青竹有一位母夜叉一般的阿姐已经够让人惊悚了,现下又多了一位公夜叉一般的姐夫。真真是不给人活路啊!
两人一个照面间已起了诸多的心理活动,在高俊家的戒馋窜出来打破僵局后,双方各自挤出来一个官方假笑,上演了一出不甚自然的一笑泯恩仇。
两人之间的不和气场太过明显,以至于出来迎接大女婿的李氏一时都未想起来要探问芸娘那“素鸡、素鱼”之事,只如和事老一般和着稀泥,企图上演欢喜一家亲的戏码。
芸娘瞬间松了口气。
紧接着便用越加恩爱的目光瞧了瞧她的夫君。
今儿她阿娘穿的竟然不是缁衣,是寻常妇人的襦裙!
发髻上簪的也不是桃木枝,是金簪,金簪啊!
她阿娘在她夫君的强势干预下,果然还了俗。
殷人离迅速感受到了自家爱妻的绵绵情意。
他含笑接住了她的目光。
他觉着能被自家嫡妻这般看上一眼,莫说逼他岳母大人还一回俗,便是还上十回八回也值得!
又因着夫妻两这偷情一般的窃喜神情,引得李氏瞬间想到了她那日在庙里被众人围观吃荤之事,立时便掐了芸娘一把:“跟阿娘进内宅!”
芸娘立时向殷人离投去求救的目光。
殷人离大腿一迈,便要厚着脸皮同她一起进去。
高俊立刻觉出来不妥。
先不说李阿婆和将将还俗的美艳妇人李氏,里间还有一位清清白白的待嫁女子,青竹啊!
这殷大人也太不知规矩,竟然要枉顾青竹的名声。
于是,他的长腿也跟着一迈,厚着脸皮要跟进内宅去。
早早还了俗的戒馋小和尚一声欢呼,大喊一声:“阿爹,里面有个墙角,我们将他堵住暴揍一回!”
高俊:“……”
两位女婿的暗斗,李氏忙着时时扑火。后来高俊又提出正月十五同青竹定亲的提议,话题的重心便又落到了李高两家的亲事上。
李家上一回嫁女仓促,这回自然是要弥补双倍的损失。
李氏愉快而忙碌的操执喜事,一时半会再也顾不得追究她被迫还俗的圈套。
芸娘终于松了口气。临走时,她还切切叮嘱住在外间的刘铁匠要抓紧机会。
然而她这口气松的还太早。
人情世故上的纠葛还萦绕着她。
正月初三,便是殷人离再不愿委屈她,却也要带她去一回外家。
继大殷夫人曾嫌弃过芸娘之后,芸娘这位小殷夫人下了马车,看到面前宅子牌匾上大大的“殷府”二字,便有些腿肚子软。
自然她也做好了十足的准备的。
她日日同妇人打交道,她能不知女人好什么?
她想着,伸手不打笑脸人,她主动下了矮桩,嘴甜一些,便是大殷夫人有刺耳的话,能忍的她尽量忍一些便好了。
殷郎已为她做了太多的事情,她为了他忍一忍,让他不在中间受气,是她这位想站在他身侧的小殷夫人应该去做的事。
她长长吁了口气。
殷人离牵着她手,含笑道:“莫怕,舅母是刀子嘴豆腐心,你我已经成了亲,米已成炊,她不会怎样的。”
他已用这话安慰了她数回,于她身上起效甚微。
这是她第一回面对他的亲人啊!
他牵着她手停在了二门,便有丫头上来接了她,要带着她往内宅而去,而他便要留在外间,先陪他舅父说会话,才有可能进得内宅。
丫头笑道:“表少夫人请随奴婢来。”
她转头看向他,他悄声道:“莫怕,若应付不来便装晕,为夫自然有办法。”
她抿嘴一笑,便拽了彩霞的衣袖,随着殷家下人往正院而去。
殷家老太太同老太爷前几年已先后去世,现今是正妻殷夫人当着内宅的家。
殷家除了殷夫人这位女眷,还有两位妾室。
正妻生养了两位哥儿,俱已成亲。两位妾室也各自生养了一位姑娘,俱是待嫁的妙龄少女。
一妻二妾平日台面上一派和睦,私底下却也斗的你死我活,都不是省油的灯。
今日殷人离的新妇上门,无论主人家抑或芸娘这位宾客,都有一种鸿门宴的感觉。
冬日风寒,她跟着丫头绕过园子,到了前方一座院子,听见院子里传来的喁喁人声时,已做好了心理建设。
她什么大世面没见过?
那番邦使臣都栽在她手里,左家嫡妻也被逼出家。她同男人斗过、同女人斗过,她有何好怕的?
她妹子可是青宁公主!
她可救过当今皇上和皇后的命!
她可在商界玩过两回翻云覆雨的手段!
她在冬日寒风中,大刀阔马的进了正院,到了上房,在小丫头掀开门帘时,她面上浮上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抬腿迈了进去。
上房女眷不少。
原本都在互相说着话,在她进门的一瞬间,纷纷住了声,向她看了过来。
在这股静寂中,她款款上前,目不斜视,直直往女眷最中间的殷夫人行了过去,含笑行了个半礼:“舅母安好。”
殷夫人的神情显的很祥和,眼中却满是审视的目光。
她唤芸娘起身,含笑道:“来舅母这处,让我好好看看。”
芸娘从善如流,偎依了上去。
场上所有人的目光都将她的长相、发饰、身段、穿着等各方面快速打量过。
只从外形上是挑不出毛病的。
殷夫人早在得知自家侄儿私下里同李家结了亲,便曾暗中看过芸娘好多次。
两年前她去参加过左家替芸娘举办的及笄礼时,她还是胖乎乎很能生养的模样。
那时她是比较满意的。
长辈看晚辈,和男人看女人,两者之间的考察标准不一样。
她作为殷人离的舅母,自然希望外甥媳妇儿不要长的太狐媚,要能多生养,在家相夫教子,把自家外甥当大爷一般的侍候。
后来她再暗中看芸娘时,发现这姑娘同记忆中的模样已相去甚远。
她从原本长辈们喜欢的长相,退步成了男子喜欢的长相。
若不是一双眼睛中还有些纯良之色,便同那些狐媚子没什么不同了。
殷夫人便很不满意。
然而他家外甥殷人离一心要娶,都没等到成亲,就把人姑娘的名儿加到他那孤零零只有一人的户籍纸上了。
添名容易去名难。
殷夫人和殷老爷没了法子,只能认下这门亲。小两口成亲时,老两口还憋着一口气去张罗过亲事。
她此时牵着芸娘的手下了炕,转头同众人道:“我们娘俩说些体己话。”便当先往外面偏室中而去。
殷夫人开门见山道:“阿离不容易,舅母便不同你拐弯抹角。你看上他什么?”
看上他什么?这答案在芸娘心中日日都要更新一回。
最开始是被他的痴情而打动。
接着是被他的坚持而攻克。
后来发现他事事护着她,不忍她受委屈。
后来是他尊重她,他没有因为她嫁了他,便让她停了买卖,退居内宅。
他还不好色,他只爱她一个。
他还长的好,任何角度都好看。
她看上他什么呢?
看上的地方太多了。
她坦然道:“殷郎能和我安安生生过日子。”
殷夫人有些诧异。
她原以为芸娘会说阿离前程无量,任何女子跟了他,都会荣华富贵、风风光光一辈子。
她们内宅妇人之间,常常比的就是这一点。
谁的夫君更能干,谁就面上有光,腰板就挺的更直。
她又有些不甘心,她外甥的那些外在,这李家姑娘竟然提都不提。
她主动道:“阿离会当官,还做着好些买卖。”
芸娘立刻点头:“他也在我家的买卖中入过股。”
她的话意思很明了。你外甥有钱,可我自己也能赚钱,且能带着你外甥一起赚钱。
殷夫人没了脾气。
似乎是满意的,又有些失落。
若这姑娘流露出嫁给殷家就像攀上高枝一般的神情,或许她会更高兴一些。
她问了芸娘最后一个问题:“当年江宁之事……”
芸娘明白她问的是什么。
她道:“我要说我是清白的,舅母定也不信。可我当年是入宫参过选,且到了最后一关才刷下来的。若清白有碍,怎能过的了前三关?”
殷夫人便叹了口气,道:“如今想来,你这闺女也是个命苦的,遇上那样豁出去的嫡母……那回提亲之事,是舅母上了当,希望你莫往心里去。”
芸娘内心长吁一口气。
殷夫人这一关终于过了。
她真心诚意露出一脸笑意,亲切道:“舅母是将殷郎当做自家孩子,才会这般关心。”
殷夫人拍了拍她手背,同她一处里回了上房。
说话间,遇上殷家妾室和庶女若有若无的刁难,殷夫人便有了回护之意。
芸娘是个旁人对她好、她一定会投桃报李的人。
譬如殷家妾室说起她的买卖,本着赤裸裸要占便宜的心思,纷纷道:“我们都是殷家,自己人。今后我们去你铺子里拿胸衣穿,你可不能心疼银子。”
芸娘一笑,道:“哪里会小气。殷郎来之前切切同我交代过,舅母待他堪比亲娘,舅母看上什么,自去拿去。两位嫂嫂也一样的。”
这便没有那些妾室、庶女什么事了。
诸人脸色瞬间不怎么好看。
有人立刻问道:“听说,你阿娘在左家,不怎么受待见?”谁不是妾室,你阿娘也是妾室呢!
芸娘脸色不变,依旧含着笑道:“在旁人家当妾室,哪里有自己当家自在。左家早已出了放妾书,如今我姓李,不姓左呢。”
立时有旁人跟上,道:“左家若同殷家结亲,还算的上门当户对。你以李家的身份嫁进来,可就……。”
芸娘一笑,挽着殷夫人的胳膊道:“舅母慈祥,殷郎稳妥,谁舍得让我受委屈。旁的,须臾也欺不到我头上。我阿妹会护着我。”
好吧,谁不知道她家白白得了个公主名号啊。
殷夫人拍一拍她手,转头肃着脸同旁人道:“快快住了嘴,若让老爷知道你们为难新妇,丢了咱家的面子,大家都一起吃瓜落。”
诸人只得住了嘴,捡了不相干的花啊叶啊的话题说上一说。
过了不久,殷人离便进了内宅寻芸娘。
殷夫人嗔怪道:“你定是认为我等慢待了你媳妇儿,才来寻了借口要走。你去打听打听,六部衙门如今还有谁上值?”
殷人离苦笑道:“外甥不敢欺瞒舅母,真真是宫里有事。原本外甥也能留着芸娘陪您,可宫里那边,当初皇后娘娘生产时,芸娘曾救过娘娘。皇后相招,外甥哪里敢忤逆……”
众人早先曾在旁的官眷口中听过芸娘救过皇后这回事,便也不好留两人,眼睁睁看着小两口相携离去了。
待出了殷府,芸娘方笑嘻嘻着悄声问她夫君:“你可是怕我受刁难,才使了借口进来解救我的?”
他含笑道:“哪里到了解救的程度?舅母可为难你了?”
她忙忙摇头,笑嘻嘻道:“被我收服了,对我极好的。”
他将她送上马车,方道:“宫里真有事,你不用去,为夫去一趟。许是那‘毒花案’的事。你回家中乖乖等我,若无聊,便看看账本,明日为夫再好好陪你。”
芸娘只一歪脑袋,果见有人等在外间,忙忙道:“你快去,莫担心我,我乐子多着呢。”
他正要转身上马,又回头道:“不许去寻兔儿爷。”
她抿嘴一笑,拿乔道:“你若回来的晚,我便去寻,一寻寻四个!”
他笑着睨她一眼,跃上马背,一甩马鞭,威风的去了。
马车远离了殷府,冒着大雪,行在街面上。
年节里头,不到初五的“破五”之时,街上铺子是不开门的。
只偶有要走亲戚之人三三两两顶风前行。
芸娘想着毒花案,想着殷人离晚间说不定就能带回来最新的消息……
她同彩霞道:“走,去永芳楼。”
彩霞忙敲了敲厢壁,同外间的马夫说了地址。
马夫调转方向,往永芳楼方向而去。
永芳楼的各位女伙计,平日在后院长住,到了年根前关了店,方各回了各家。
如今铺子里,便只有一位借居在此的罗家少夫人。
此时后院微掩,院里静悄悄没有一丝儿动静。
两人推门而入,又进了厢房,方瞧见炕上那人正昏沉沉睡着。
房中阴冷,没有生地龙,甚至火炕都熄了火。
芸娘心中一顿,伸手探上她额头,忙忙同彩霞道:“快,先去烧炕点地龙,让车夫去寻郎中。”
彩霞暧了一声,掀开帘子跑了出去。
冷冰冰的炕上,罗少夫人昏迷的彻底,半点不知房中已来了人。
芸娘一时有些自责。
罗少夫人家中自来殷实,自小也算锦衣玉食。
如今她孤零零在京城,身边又没有丫头侍候。烧地龙、火炕的粗活,她哪里能干的了。
地上一团狼藉,枯柴遍地。可见她是挣扎尝试过生火的。
未几房中开始暖和,芸娘打了水,拧了湿帕子,覆在罗少夫人额头上,看着一脸苍白的人喃喃道:“你算是赚了,我都没这么侍候过我阿娘。”
待车夫寻来郎中,为罗少夫人诊了脉,断出个伤风的病症,写下了方子而去。
车夫忙忙跟着去抓来了药,彩霞点了炉子,熬好药,喂着罗少夫人用过,昏睡的人方颤悠悠醒了过来。
她一眼看见芸娘,眼中便蓄上了一汪泪,哑声道:“又给你添乱了……”
芸娘摇摇头,笑道:“你这一病,罗玉那边可没了人探监。他一个人在牢里,得多孤独啊!”
罗少夫人眼中的泪便咕噜噜滚落下来。
芸娘看她面上比此前更憔悴,心知她担忧夫君茶饭不思,便安慰道:“现下事态比此前更好,你该高兴才是,说不定正月还没过完,你们夫妇便高高兴兴回江宁了。”
过了不多时,彩霞做好了饭菜,端来放在炕桌上。
芸娘在殷夫人那处未用过饭,此时自然也是饿着肚子的,便陪着罗少夫人用饭。
待用过饭,罗少夫人被服侍着重新躺下,方叹了口气,道:
“少时,我曾在心里数回比过你我的不同。
我那时不知玉哥喜欢你什么。
论才学,家中专门请了先生教我读书写字、吟诗作对。
论管家,我母亲也传过我各种内宅经验。
我娘家铺子里的账簿,从来都是我管着。
我那时总想着,你除了会赚银子,事事都比不上我,玉哥究竟喜欢你什么?”
她长吁一口气,道:
“如今进了京我算是明白了。玉哥的事情上,我除了着急只会抓瞎,进京一个月,半点门道都没摸到,银子却花去了不该花的地方。
而你虽不精通阳春白雪、海棠晓月,却是谋划大事的人。出了事情,知道该往哪个地方使力。”
芸娘一笑,道:“人和人之间,没有要比的。不过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罗玉那个坑,只有你这种萝卜来配。”
罗少夫人苦笑道:
“他同我成亲后,便从未进过正院,这几年借着买卖之事,将大晏近半州府都去过。他……从来都想着你。”
芸娘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同罗玉之间所有的情分,都结束在年少之时。
那时罗玉对她的好,她从未往别处去想。
罗玉品性纯良,对她是如兄长一般的照顾,从未有轻薄之举。
她对他的感情,也是如亲人一般。
莫说当年她被掳,她的名声受了妨害,便没有那回事,她对罗玉的感情能不能转成男女之情,也是一个大大的问号。
她至今还记得,罗家有位男尊女卑思想重的不得了的阿婆,对她平日总往罗家跑的行径十分的看不惯,莫说还有她家的买卖。
而罗家上下,在孝顺二字上,又贯彻的极好。
便是她当年可能嫁给罗玉,以她不愿受约束的性子,八成也是要同罗家闹个底朝天。
那时,要么是罗玉为了她同家中闹翻,要么是两人签个和离书,从此恩断义绝。
都不是什么好结果。她的下场,不见得就比此时的罗少夫人好到哪里去。
她轻咳一声,同罗少夫人道:“你好好养病,早好早去探监。等将罗玉救出来,我同我家夫君一起去送你们。”
她将彩霞留在此处照顾,自己乘了马车先回家等消息。
这一等便到了三更时分。
等外间有了动静,她忙忙趿拉着鞋子站出院里,殷人离已大步到了院门口。
朱红灯笼下,他的娇妻正等着他。
他自然知道她等他的原因之一,也是操心他那陈年情敌的事。
然而此时他半分喝醋的心思都没有,他忙忙上前将身后披风解下来护住她,低声道:“几步的路,哪里需要你出来迎我。仔细伤了风。”
两人进了房中,各自沐浴过,躺到了床上,他方道:
“众人只以为,天大的事也要等到年节过后,皇上才会过问。谁知,三十那天,皇上就已经开始动手。我今日入宫时,皇上已拿了背后之人。却不是一人,几个妃嫔皆有份。”
芸娘忙道:“那罗玉岂不是近几日就能被放出来?”
他点点头:“该是拖不到上元节便能出狱。这几日宫里形势混乱,你千万莫进宫去。”
芸娘笑嘻嘻在他面上吧唧一嘴,恭维道:“夫君真厉害,我就知道,万事有你出马,准错不了。”
罗玉倾身过来,低声道:“为夫还有更厉害的……”
未几,房中已起了窸窣之声,轻重缓急的持续了大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