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纸被晨露洇出淡淡水痕时,林幻城揉着眼睛望向天际那抹鱼肚白,茶盏里的残茶早凉透了,浮着几片蜷曲的龙井茶叶,像极了他此刻凌乱的思绪。“居然已经要天亮了。”他的声音里裹着浓浓的倦意,指尖叩了叩桌沿,铜胎珐琅茶盘上泛起细碎的清响,惊得檐下铜铃也跟着轻轻晃了晃。
海辛往炉子里添了块炭,火苗跃起时照亮他眼底的清光,竹溪正用银匙拨弄着茶罐里的碧螺春,指尖沾了些茶末,在月光似的晨曦里微微发亮。“聊了一晚上你们都不困吗?”林幻城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锦缎袖口滑到手肘,露出腕间那串沉香木手串——还是去年春日里竹溪亲手编的。
“都怪这茶点太提神了。”海辛指了指案上见底的糖蒸酥酪匣子,嘴角还沾着点奶渍。竹溪忍不住笑出声,递过一方绣着并蒂莲的帕子,却在触到他指尖时迅速缩回手。炉子里的炭“噼啪”炸开火星,林幻城忽然一拍脑门:“差点把这事忘记了!今日还答应了陈小姐去骑马呢。”
竹溪起身替他整理衣襟,袖口的苏绣牡丹在晨光里半开半合,像极了陈府花园里那株有名的“醉春红”。“少主快去休息吧,这会儿打个盹,卯时三刻再起来换骑装正好。”她的声音轻得像檐角的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林幻城点点头,靴底踏过青砖时惊起几只早醒的麻雀,扑棱棱飞向泛着青光的瓦当。
屋门“吱呀”一声掩上,炭炉的暖光映得竹溪的侧脸柔和起来。海辛望着她垂在胸前的麻花辫,辫尾系着的红珊瑚坠子轻轻晃动,忽然想起昨夜她讲到边塞胡笳时,眼里闪过的那道光。“竹溪我……”他的喉结动了动,话到嘴边却被她指尖按住。
“嘘,少主睡觉呢。”竹溪的指尖带着淡淡的茉莉香,比案上的熏香更清浅。她看着他忽然泛红的耳尖,想起去年上元节,他挤过人群递来的糖画——一条歪歪扭扭的游龙,糖浆还没凝固就沾了他一手。“我懂你要说什么,”她轻声道,指尖从他唇畔移开,落在他握得发白的袖角上,“但是我还没做好准备,下一次吧。”
晨风吹过廊下的葡萄架,几片新抽的嫩叶沙沙作响。海辛望着她转身时飘动的裙角,忽然发现她腰间系着的玉佩,正是自己去年偷偷放在她妆奁里的那块和田玉。竹溪走到月洞门时忽然停住,从鬓边取下一支银簪,簪头的并蒂莲在晨光里闪了闪——那是他托扬州银匠打的,当时还特意叮嘱,要雕成刚破水的模样。
远处传来更夫收梆子的声响,海辛坐在炭炉边,看竹溪的影子在窗纸上渐渐淡成水墨。炉子里的炭块裂成两半,爆出几点火星,他忽然笑了,伸手拨弄茶盘里的残茶,看茶叶在清水中舒展开来,像极了竹溪刚才欲言又止的眉眼。天际的鱼肚白已染成淡金,他摸出怀里的帕子,上面还留着她昨夜绣到一半的竹叶纹样,针尖刺破指尖时留下的血点,正晕成一朵小小的红梅。
两人走着,廊下悬着的鹦鹉忽然扑棱翅膀,脆生生叫了句“早安”,惊得竹溪指尖的银簪险些滑落。海辛看着她慌忙扶住簪子的模样,喉间忽然泛起昨夜那盏陈年老茶的回甘——茶汤入喉时清苦,此刻却在舌尖洇出淡淡蜜意,像极了他每次看见竹溪时,心底泛起的酸甜。
廊下厨房的炭炉里的雪梨炭烧得正红,炉盖上的缠枝纹香炉飘出缕缕沉水香,与竹溪身上的茉莉香混在一起,在晨光里织成轻薄的雾。海辛忽然注意到她耳后有一缕碎发不听话地翘着,想伸手替她别到耳后,指尖刚抬起,却看见她腕间晃动的红绳——那是去年冬至,他陪她去寒山寺求的平安绳,绳尾系着的银铃铛,此刻正随着她的呼吸轻轻震颤。
“竹溪我……”他再次开口,声音却比昨夜讲起塞北孤烟时还要轻,像怕惊碎了窗纸上的晨露。竹溪的指尖在腰间玉佩上轻轻摩挲,那枚和田玉的纹路里还凝着去年腊梅的香气,她记得开箱时看见玉佩下压着的纸条,海辛那手刚劲的字写着“愿逐月华流照君”,却故意在“逐”字末尾拖了道细痕,像极了他每次见她时,眼底藏不住的尾音。
晨风吹动廊下的湘妃竹帘,竹溪看见帘影在海辛脸上织出细碎的纹路,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他冒雨抱回淋湿的古籍,发梢滴下的水珠落在她正在抄录的《诗经》上,将“蒹葭苍苍”四个字晕成一片浅蓝,恰似他此刻眼底的神色。她的指尖触到袖中藏着的帕子,帕角绣着的半朵菊花正是昨夜他替她描的样,针尖穿过布料时,他的呼吸曾拂过她耳际,轻声说“待得菊花开遍,我便……”
“嘘——”她再次抬手,却不是阻止,而是轻轻替他拂去肩头的炭灰。海辛看见她睫毛在晨光里投下的阴影,忽然发现那阴影的弧度,竟与她昨夜在宣纸上画的新月分毫不差。竹溪的手悬在半空,最终落在他握着茶盏的指节上,触到他虎口处那道剑伤——那是为护少主周全,替少主挡下时留的疤,此刻在晨光里泛着淡粉,像春雪初融时露出的草根。
远处传来马厩里的响鼻声,是林幻城的照夜白在唤人。竹溪猛地缩回手,银簪上的并蒂莲刮过他袖口,勾出一根细细的丝线。海辛望着那根在晨光里飘拂的丝线,忽然想起她说过的“下一次”,或许是待得庭院里的紫藤花垂满廊架时,或许是等他从塞北带回她要的胡麻种子时,又或许是某个暮春的傍晚,他们像此刻这样,守着一炉暖炭,看夕阳把窗纸染成蜜色。
竹溪转身走向花厅,裙裾扫过门槛时,腰间玉佩与他的青玉腰带“当”地轻碰。海辛听见那声响,忽然笑了,弯腰拾起她方才掉落的银簪,簪头的莲花瓣上还沾着她的发香。晨光爬上他的眉骨,将他眼底的笑意烘得温热,炉子里的炭块“啵”地炸开,溅出几点火星,恰好落在他昨夜写的诗稿上——那首未写完的《晓露》里,“君”字旁边的墨痕,正随着晨光渐渐晾干。
鹦鹉又在廊下叫了声“平安”,海辛将银簪插进袖中,看见竹溪在月洞门处驻足,晨光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与他的影子在青砖上叠出一道细瘦的缝。他忽然想起她说过的“未做好准备”,或许不是拒绝,而是像春日里埋在冻土下的种子,需要等一场透雨,等一阵暖风,等某个恰到好处的时辰,才会破土而出,开出最娇艳的花。
炉盖上的香炉“叮咚”轻响,香灰落进炉中,惊起几星飞烟。海辛给自己斟了杯凉茶,看茶叶在杯中沉沉浮浮,忽然伸手在桌上蘸着水渍画了道弧线——那是地平线的形状,他想,待得哪天日出时,他能与竹溪并肩站在那道线上,看朝阳从海面跃起,把两人的影子熔成一片,那时,或许就是最好的“下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