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呢?”施寒岄问。
“我娘便开始教我生火,教我挑水,教我烧菜洗衣……总归就是他们日子过得不易,伺候他们呗,伺候得好了,没赏钱,伺候得差了,有顿打。”映雪笑了笑。
“桃溪村的人,都很穷。进春楼之前,我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一家人,三张嘴,要不挨饿已经很难,可我爹娘竟还继续生孩子。
我眼睁睁瞧着,三张嘴变成四张嘴,再变成五张嘴,我个越长越高,碗里的菜却是越来越少。”
“我三弟出生那日,我看着邻里乡亲们来家里道喜,他们一个个笑得都跟得了千百两银钱似的,我爹娘也高兴得很,我都不明白他们在高兴什么?
难道只有我在想以后要怎么活吗?我已经每天只吃一顿饭,四五片菜叶,一个番薯我和二妹得分三日吃。
又添了一张嘴,我真的不知道有什么好高兴的,难道屋里的土墙泥灰不够破烂吗?难道忍饥挨饿的日子不够难捱吗?
那些来道贺道喜的乡亲们见着我,竟还问我为什么不高兴?
他们说以后就有弟弟护着我了,以后没人再敢欺负我了,他们一个个都和我说要好好感谢我娘给我生了这么个弟弟。
我不理解,但我很不高兴,他们做的事,他们说的话,都让我很不高兴。我无比厌恶桃溪村这个地方,也无比厌恶这个地方的人。”
映雪声音颤得更明显了些。
“那时候,约莫十二岁吧,”映雪闭上眼。
“也不是小孩了,我偷偷把襁褓中的弟弟抱出去,扔在了村子外边的大道上。
我爹发现得早,赶来把我弟抱回家,我跟着他回家后,他一脚把我踹出了门,我疼得在地上爬不起来。
我原以为自己就这么被赶出家门了,但肚子实在太疼,我走不动道,便靠在泥墙边歇了一晚上。
第二日我准备要走时,见我爹将我二妹牵出了家门,我意识到不对,问他要作甚。
他说家里揭不开锅,二妹年纪小,有大户人家看上想买去做丫鬟,我没再问,也没再拦,在家也是做丫鬟,被卖出去也是做丫鬟,没甚区别。”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被赶出家门,我娘说,是因为他们心疼我,舍不得我,呵。”映雪讥笑出声。
“我竟然还信了。唉,也不全是信了,不信又能怎么办呢?我从没见过桃溪村外是什么样子,扔我三弟时,是我从小到大离开家走得最远的地方。
我不知道离开桃溪村我该往何处走,我其实也怕被赶出来,我想活着,我只想活着。我干活越发卖力,我对爹娘越发尊敬,可我还是被卖到了春楼。”
“我根本不知道春楼是什么地方,我第一次进京城,还没反应过来时,我爹已经拿了我卖身的银钱离开了。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卖我吗?”
映雪眼中豆大的泪珠牵线似的掉。
“因为我弟弟三岁,他烫伤了手臂,需要买伤药,所以他卖了我。”
进了春楼后,映雪更不喜欢桃溪村,只因她觉得,里头的人都有病。都有想要儿子的病,都有辱骂妻女的病,都有明明穷得要死还惦记传宗接代的病。
“在桃溪村,我不喜欢那地方,可是我所见到的天地都是桃溪村的天地,我所接触的人都是桃溪村的人。
那里所有人都说,女人是赔钱货。
因为要下地干活,男子力气大,女子力气小,一日下来做的活计有差,所以女人屁用没有。
因为来了月事的女人体弱,在床榻间经不起折腾,所以家里的女人除了张嘴吃饭还是没什么用。
在桃溪村的女子,存在的唯一用处,就是把自己当个牲口。
没身孕的时候好好伺候家里的男丁,或是把自己卖出去供养家里的男丁。
有身孕的时候好好琢磨怎么能让自己变成一个能下公崽的牲口,不,没身孕的时候也得琢磨。
能生个儿子,在桃溪村,是女人们最能体现自己有用的方式。”
“来到春楼,虽不是什么好地儿,但我见到的天地却宽了,接触的客人三教九流多了去了,形形色色。
我知道我这样的,在春楼卖身的女子,是来消遣的客人们瞧不上的脏物。
我也知道了,桃溪村的人,无论男女,拼着命都要生个男丁,不过就是为了无比荒谬可笑的传宗接代四字。
我知道京城的大户人家有多重视宗族传承,可我还是不明白,穷苦百姓!草根树皮为食,甚至过得不如达官显贵家的狸奴畅快舒坦的穷苦人家!有什么宗什么代要传?”
“其实说到底,不过是没把女身当人看罢了。”映雪轻叹一声。
“我烫伤手臂,挨一顿打;我弟弟烫伤手臂,我被卖进春楼给他买药。
我记得我入春楼第一日,当天夜里葫妈妈便让我接客,我第一次知道接客是什么意思。
那人身上的汗臭熏得我直呕,我好痛,我被他折磨得好痛。
我那时突然想到我三弟出生那日,有人说我得感谢我娘为我生了个弟弟,以后他会护着我,不会有人欺负我。”
“可是我在春楼被人压在身下凌辱的时候他在哪?我要感谢什么?他护着我什么?那人撕开我身上衣裙的时候所谓护着我的弟弟在何处?”
映雪一直在笑,似嘲似悲,然双目却已哭得红肿不堪,泪珠一颗接一颗,落了脏污囚服处,混上污浊。
施寒岄起身想靠近她,她却突然朝施寒岄吼了一声“你别过来!”
施寒岄只好又坐回原处。
在门外远远候着的肃北猛然听到一声嘶哑的低吼,他立即朝屋门走近两步,焦心下,却再未听到任何响动。
映雪抬起手臂,用脏兮兮的囚服擦了把脸,继续道:
“那日,驸马将我从春楼赎了出来,遇到驸马和肃北,还有公主,真真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我也以为,我往后就能过上好日子了,即便没有肃北,公主和驸马也给了我很多银钱,足够我在京城开一间铺子,过自己的日子。可是……”
映雪嗤笑一声,“可是我染了脏病。”她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