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狱卒要来纸笔,潘岳努力平心静气,又开始重新书写给天子司马炎的谏言。他此时已生出必死之心,所以下笔更不隐讳矫饰,直接点明了一旦齐王离京,司马炎驾崩,以太子的暗弱必定被奸人挟控,朝纲紊乱,而齐王平素谨守君臣大义,从无逾矩之心,由他留在中枢辅弼太子,才是晋祚永存之道。
书写奏章之际,狱卒送来饭食,但潘岳心绪激荡之下毫无食欲,依旧拈笔蹙眉,构思劝谏字句。他正想得出神,忽听木栏外又有人呼唤,举目看时,才发现日光早逝,木栏外只有一个影影绰绰的清瘦身影,仔细辨认才发现竟是韩寿。
“安仁,我刚得了消息就赶过来,你快随我出去吧。”韩寿虽然在做了贾充女婿后与齐王司马攸分道扬镳,但与潘岳的私交却一直甚好,此刻他脸上的关心担忧,与夏侯湛并无二致。
“多谢你,不过不用费心了。”潘岳只觉自己想说的话在奏章中都说得尽了,此刻心力交瘁丝毫不想分辩,便只朝韩寿微笑着摇了摇头。
“我知道夏侯湛来过。他是齐王的表兄,连他都无法说服你,我肯定也不行。”韩寿深深凝望着潘岳坚定的神情,仿佛下定了某个决心,转头给狱卒塞了一串钱,那狱卒便远远地避了开去。
潘岳看着韩寿的动作,惊讶于他有什么机密要事要对自己吐露。他走到韩寿面前,隔着木栏看着对方俊秀苍白的面孔,发现韩寿紧紧地咬着下唇,似乎有什么事情难以启齿。
潘岳也不说话,静静地等待着。过了良久,韩寿才艰涩地吐出几个字来:“齐王不可救,你放弃吧。”
“为什么?”潘岳的心往下一沉,紧紧盯住了韩寿黑暗中闪烁的眼睛。
“因为那个……管辂的预言。”韩寿一瞬间下定了决心,决然说道,“天子已经知道齐王身负六凶星相,将来必定殒身、灭家、亡国、乱天下。有了这样的预言,上书挽留齐王的人越多,天子除去齐王的决心就越大……”
“管辂的话,天子怎么会知道?你……你又怎么会知道?”潘岳大惊。虽然朝廷明面上禁止谶纬之说,但实际上连街头小儿的歌谣都会对朝廷决策产生重大影响,更何况管辂身为天下第一术士,向来以预言精准而得名?哪怕这预言本身是无稽之谈,但有人忌惮有人利用有人蒙昧,这预言就会变成摧毁齐王司马攸的最大利器。正因为如此,当年的文皇帝司马昭才会想方设法禁绝这个预言,而自己与司马攸二十多年来也一直守口如瓶,哪怕对亲近如杨容姬也从未提过。
“我……”韩寿犹豫了一下,终究抵不过潘岳深邃坚定的目光,喃喃道,“给文皇帝哭灵那次,我和你一起去劝慰齐王……后来你们在房间里面说话,我碰巧走到门外,就……就都听到了……”
“所以你就密告了天子,好作为你升官邀宠的手段?”潘岳此刻只觉得脑子里面轰然一片,如同千军万马纷至沓来,让他再也无法保持冷静克制,“韩寿,我记得你自小也是齐王的伴读,这出卖主君的事情,亏你也做得出来!”
“不,不是我!”韩寿与潘岳相交二十年,从未见过他如此剑拔弩张的模样,顿时吓得有些懵了,“是内子贾午……妇道人家不懂事,深怕贾公去世了贾家败落,就私自禀告了天子……”
“你!”潘岳此刻恨不得一拳砸在韩寿清瘦苍白的脸上,却最终从腰间扯下一块玉佩狠狠砸在地上,“你走吧,就当我潘岳从未认识过你!”
“这算什么,碎玉绝交?”韩寿低头看着在坚硬的石板地上四分五裂的玉佩,只觉那些迸裂的玉屑落在脚面上,都如同炽烈的炭火一样灼人。“我好心救你,你却这样待我……”他抬起通红的眼睛,恨恨地盯住潘岳,“我倒要看看,将来你有没有求我的那一天?”说着,他用力一甩袍袖,转身离开。
看着韩寿绝然离去,潘岳怔怔地站了一会儿,终于脱力地跪在地上,将摔碎的玉佩一片片捡回掌心,在牢房一角的泥地里挖了坑埋好。破碎锋利的玉片割破了他的掌心,潮湿腥臭的污泥染黑了他的手指,但他的心底,却已是一片麻木。等到原本无瑕的白玉被牢底污秽的泥土彻底吞噬,他和韩寿二十年的友情,也被一并埋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