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齐王妃贾荃罹患疯疾之后,齐王府内大大小小的事务,便渐渐移交给了侧妃胡姬灵襄打理。加上天子司马炎迟迟不肯同意将贾荃所生的二公子司马冏立为世子,王府中人便纷纷猜测胡姬所生的大公子司马蕤有了上位之机,对胡姬母子也越发殷勤起来。偶尔侧王妃需要和府外人交接物品,也自有心腹侍从代为效劳,司马攸和贾荃都一无所知。
这一日,侧王妃胡姬命小厨房精心熬制了一碗参汤,说要亲自奉给齐王。下人们知道齐王卧病多日,王妃贾荃的疯疾又再度发作,因此冷淡多年的侧王妃想要趁此机会亲近齐王也在情理之中。半日之后,熬好的参汤果然送到了胡姬面前。
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参汤,胡姬呆了一会儿,终于从袖子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将里面的药粉偷偷混入了汤中。她不知道这药粉是什么,喝下去后又是什么反应,但是她知道,自从十多年前王子刘渊将自己安排到司马攸身边后,自己这枚棋子就被摆上了红黑二方厮杀的棋盘。作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卒子,她的使命就是一直在暗中向前拱去,无法回退,也无法闪避,直到今天,终于是到了直面对方将帅的时候。
幸好,自己这一方不仅有刘渊王子,还有刘渊王子身后至高无上的力量。那么刘渊王子承诺必保自己儿子海奴无恙,想必也是真的。因为海奴对他们,岂不是更有用的棋子么?
用食盒装好那碗参汤,胡姬也不带任何侍女,独自一人提着食盒往司马攸所居的正寝走去。走到廊下,胡姬对想要见礼的几个侍者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出声,便径自走了进去。
才走到外屋,便听到暖阁内传来响动,却是司马攸的表兄夏侯湛的声音。胡姬知道夏侯湛与司马攸关系匪浅,司马攸称病不出之后,夏侯湛便是寥寥几个可以见到司马攸的外人。于是胡姬便停下脚步,只静静站在暖阁外面等候。
暖阁内司马攸和夏侯湛的交谈声并不大,胡姬听不真切。然而过了一会,却听司马攸提气怒喝一声:“他居然还要上书?”一语未罢却岔了气息,顿时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自入冬来,司马攸的咳嗽便没停过,但这是历年旧疾,到了天气和暖之时自然会痊愈,因此胡姬也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不过夏侯湛却似乎有些吓住了,赶紧拍着他的背心道:“殿下别急,我再去劝说安仁就是。大不了给廷尉府通个消息,让他们把安仁的奏疏都扣留下来,再把他赶回家去。”
“廷尉刘颂一向与荀勖亲近,未必……咳咳……未必会听……”司马攸依然咳得喘不过气,艰难地道,“而且檀奴性格执拗,你……你劝说不了……”
“那可怎么办才好?”夏侯湛急道,“七博士过两日就要问斩,若是安仁的事情我们再不能压下去,只怕天子一怒之下,安仁凶多吉少!”
“我有些倦了,表兄先回去吧。”司马攸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含含糊糊地对夏侯湛下了逐客令。
“那好,殿下好好休息。”夏侯湛虽然心急如焚,见司马攸只是闭着眼睛,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只能告辞出了暖阁。
胡姬躲闪不过,无奈与夏侯湛打了个照面。夏侯湛给侧王妃见了礼,见胡姬手中提着食盒,便关切地问了一句:“太医开的药,齐王一直在吃的么?”
“一日三服,从来不敢怠慢。”胡姬答了,见夏侯湛依然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又安慰了一句,“这药虽是见效慢,幸好王妃那边还准备着一些药酒,殿下每每服了,都说精神好些呢。”
送走了夏侯湛,胡姬这才提着食盒走进暖阁,却见司马攸躺在床上,满头都是冷汗,紧抿成一线的嘴唇白得一丝血色也无。胡姬才想走过去探看,司马攸却蓦地睁圆了眼睛,还没等完全撑起身子,一股鲜血已经箭一般喷在了地上。胡姬还没来得及惊呼出声,司马攸又呕出更多的血来,将暖阁地上铺陈的乌韬赤花双文簟染成了一片暗红。
胡姬从未见人吐出这么多血,不由吓得呆住了。眼看司马攸气息奄奄躺倒在床上,苍白的嘴唇被染成一片殷红,胡姬才反应过来:“我去找太医!”
“回来!”司马攸拼尽全力喝出这两个字,让胡姬蓦地一怔,果然停下了脚步。“不要惊动太医,找个可靠的人……去医馆请大夫……”司马攸说到这里,再也没有了力气,他虚弱地闭上眼睛,只剩下胸膛还在急剧地起伏。
“是!”胡姬愣了愣,忽然明白了司马攸的意思——不要请太医,反而悄悄去街头医馆请大夫诊治,难道齐王心里对太医的药物产生了怀疑?可听说太医们的药方乃是经天子御览批准的,若果真被动了手脚,那刘渊王子又何必多此一举让自己下毒呢,莫非刘渊王子也被蒙在了鼓里?
心乱如麻,惊惧交加。胡姬不敢再在司马攸房内多停留一刻,慌慌张张地跑出了暖阁,一直等回到自己房内,她才发现自己手中还紧紧地攥着食盒的把手。
稍稍稳定下心绪,胡姬放下食盒,走到静室中拿起笔,在纸上写下“时日无多”四个字。她将信纸密密封了,唤来一个心腹侍女,命她按老地址送出了王府。正心神不宁之间,忽听外间有人笑道:“娘在吗?我练完弓马回来了!”
是大公子海奴。想起这个日渐英姿飒爽的儿子,胡姬的心中略感欣慰。她走出静室,正看见儿子海奴一边嚷着肚饿口渴,一边打开食盒端起了那碗参汤:“咦,这是什么好东西?”
“别动!”胡姬一惊之下冲到海奴面前,劈手夺过汤碗,随手将碗中参汤朝窗外一泼,“小孩子喝参汤做什么?”
海奴目光一凝,随即接过胡姬手中汤碗放回食盒中,调皮地道:“不喝就不喝,娘这个样子,海奴还以为娘是心疼那点人参呢。”
“少说这种小家子气的话。”胡姬戳了戳海奴的脑门。她别的都已经不在乎,唯一只希望儿子能够凭借齐王府大公子的身份当上世子,继承未来的王爵。在王妃贾荃和二公子山奴的阴影下生活了太多年,就算胡姬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勇气进的齐王府,在十多年的消磨中也忍不住生出了竞争之心。
“我饿死了,这就到厨房里找点吃的去。”海奴夸张地揉了揉肚子,朝胡姬乖巧地一笑,抓起食盒走出了胡姬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