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在茶田的沟垄间凝成细密的水珠,陈凡的皮鞋陷进松软的田埂,鞋尖沾着的暗红色污染物正与露水混合成黏稠的浆体。三个拎着锄头的村民将他和李婷围在塌陷的土坑旁,锄刃上未干的红泥泛着铁锈般的光泽,与远处荣盛公司施工机械的履带痕迹如出一辙。
“我们是镇政府的!”李婷举起工作证时,辐射仪的警报声在潮湿的空气中格外刺耳。领头的村民用锄柄挑开她手中的设备,黧黑的脸上浮起讥诮:“上个月来说修水渠的也是你们的人!”陈凡注意到这人脖颈处有道蜈蚣状的旧疤——与二十年前矿难伤员档案里的某张照片伤疤位置完全重合。
周海平突然从雾中冲出,缺了小指的左手攥着锈迹斑斑的工牌,金属编号“04731”在晨光中泛着冷光。“老疤刘,看看这个!”他嘶哑的吼声惊飞了灌木丛里的山雀。被称作老疤刘的村民瞳孔骤缩,锄头“当啷”砸在田埂的石头上,溅起的碎石在陈凡裤脚划出细长的泥痕。
十公里外的生态公园工地,省督查组的车队正碾过新铺的柏油路面。刘总站在观景台前擦拭金表,表盘反光在探坑积水里折射出诡谲的光斑。他的秘书捧着平板电脑快步走来,屏幕上的监控画面赫然是茶田对峙的场景:“陈凡在七号茶田发现了污染交叉点。”
河湾镇应急指挥部帐篷里飘着浓重的咖啡味,陈凡将沾着红泥的鞋底在门垫上反复刮蹭。农业办主任老谢“啪”地摔开污染扩散模型图,泛黄的1978年矿区水文资料从文件夹滑落,某页边注的钢笔字迹与当前监测数据形成诡异的重叠。
“必须立刻切断污染源!”李婷的白大褂袖口还沾着实验室的乙酸味,她将辐射仪数据线接入电脑,屏幕上的3d模型显示暗红色污染带已逼近邻县水源地。分管副镇长突然掀帘而入,带进的风吹乱了桌上的文件,某张工程验收单飘到陈凡脚边——签字栏的指纹鉴定报告显示与某位现任领导高度吻合。
陈凡的钢笔尖在会议纪要上悬停良久,墨水滴落的位置恰好覆盖了生态公园规划图的排污管道走向。“联系县环保局启动跨区域应急机制。”他的声音带着砂纸打磨般的粗粝,这是连续三十小时未眠的痕迹。党政办的小赵攥着手机冲进来:“督查组要求一小时后听取处置进展汇报!”
生态公园观景台的钢化玻璃映出刘总志得意满的笑容,他指着远处刚移植的银杏林对督查组介绍:“这里将建成全省最大的碳中和示范区。”王组长扶了扶眼镜,镜片反光遮住了他瞥向工地的眼神——荣盛公司的工人正在回填某处探坑,翻斗车倾倒的土方中闪过半截锈蚀的通风管。
陈凡的公务车急刹在工地入口时,轮胎在沥青路面拖出两道黑痕。他解开衬衫第二粒纽扣,喉结随着吞咽动作上下滚动:“王组长,这是最新的污染溯源报告。”文件袋里滑出的卫星影像图上,生态公园的地下管网与二十年前的矿洞通风系统产生令人心惊的重叠。
“小陈啊,发展过程中难免要交学费。”王组长的手掌按在陈凡肩头,檀木手串压得他锁骨生疼。督查组其他成员正在拍摄新栽的紫薇树,谁也没注意李婷悄悄将检测仪对准了回填区——辐射数值在某个点位突然飙升到临界值。
茶田深处的塌陷坑旁,周海平正用铁锹撬开腐朽的木板。老疤刘蹲在田垄上卷烟,颤抖的手指将烟丝洒落大半:“当年井下的轰隆声……和现在地底的声音一模一样。”暗红色的污水从木板裂缝渗出,在土坑里积成泛着油光的镜面。李婷的登山靴碾碎几颗茶籽,青绿色汁液与污染物混合后竟析出类似第五具金属箱内壁的结晶物。
陈凡的手机在裤袋里震动,县环保局的视频会议邀请在屏幕上闪烁。他示意小赵展开便携投影仪,泛着雪花的画面里,邻县水务局长的咆哮震得田埂上的碎石微微颤动:“你们的污染带还有四小时就进入我县水厂取水口!”
“启动二号应急方案!”陈凡抓过对讲机时,手背暴起的青筋像极了地下水流向图的脉络。二十公里外的水库泄洪闸缓缓升起,浑浊的备用水冲入干涸的灌溉渠,裹挟着茶田的污染物冲向废弃矿洞方向。周海平突然扑到泄洪闸控制箱前,缺指的手掌死死按住急停按钮:“那下面埋着四号矿区的老竖井!”
镇政府档案室的老式吊扇吱呀转动,陈凡的指尖抚过1988年的矿井加固验收单。霉变的纸页上,某位专家的签名与生态公园设计图纸上的顾问落款笔迹相似度惊人。李婷举着紫外线灯凑近,泛黄的纸面突然显现出褪色的红蓝铅笔标记——当年标出的岩层脆弱带正好位于荣盛公司新挖的沟渠下方。
“陈书记,督查组要的汇报材料……”小赵的敲门声惊落了柜顶的灰尘。陈凡将档案复印件塞进公文包时,一张老照片从夹层滑落——二十年前的矿难救援现场,某个戴安全帽的背影腕表反光形状,竟与刘总如今佩戴的金表齿轮纹路完全一致。
汇报会上,投影仪将污染带迁移模型投在起雾的幕布上。陈凡的激光笔圈住生态公园施工区时,刘总突然起身整理西装,金表表链在ppt画面上划出刺目的光痕。“我们荣盛公司愿意承担环境治理的全部费用!”他的慷慨陈词引发督查组的热烈掌声,却没人注意李婷正在角落拍摄某份文件——荣盛提供的应急预案与五年前某次矿难处置方案存在87%的雷同。
深夜的应急指挥部帐篷里,陈凡用湿毛巾敷着胀痛的太阳穴。周海平掀帘而入时带进一股冷风,他将沾着机油的帆布包摔在会议桌上,七零八落的齿轮零件中混着半块印有“2003.7.15”字样的实验器皿残片。“这是从泄洪渠打捞上来的。”他的呼吸带着浓重的酒气,“和当年王教授实验室打碎的烧杯材质一样。”
陈凡用镊子夹起残片,LEd灯光下,玻璃断面处的淡蓝色镀膜与第五具金属箱内壁检测报告中的特殊涂层描述完全吻合。帐篷外忽然传来引擎轰鸣,两辆荣盛公司的工程车亮着大灯驶过,车厢挡板缝隙间漏出的暗红色粉末在车尾拖出长长的雾带。
手机突然在凌晨三点震动,匿名发来的压缩包里是数段关键通话录音。陈凡插上耳机时,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某个熟悉的嗓音正在布置“处理掉七号茶田的隐患”,背景里的钟摆声与镇政府会议室的古董座钟走秒节奏分毫不差。
河湾镇自来水厂的过滤车间弥漫着刺鼻的氯气,陈凡盯着絮凝池里翻腾的暗红色泡沫,后颈的冷汗浸透了防护服领口。吴主任的辐射检测仪突然发出尖锐警报,显示屏上的曲线图呈现诡异的周期性波动——与二十年前矿区水文监测记录的异常波动完全同步。
“切换备用水源!”陈凡抓起对讲机的手微微发抖。控制室的闸门指示灯次第亮起时,李婷突然指着监控屏幕惊呼:“泄洪渠的水位在下降!”画面里,本该被水流冲走的污染物正附着在渠壁凝结成晶体,在红外摄像头下泛着妖异的荧光。
晨光刺破雾霭时,陈凡站在泄洪闸控制台上,看着暗红色结晶在闸门缝隙间缓慢生长。周海平用铁锹刮下一片晶体,缺指的手掌在朝阳下投出残缺的阴影:“这和四号矿区塌方前井壁的结晶体一模一样。”远处生态公园的塔吊正在吊装巨型景观石,石料表面隐约可见“04731”钢印的压痕。
省督查组的总结会上,王组长将檀木手串拍在会议桌上:“河湾镇要顾全大局!”陈凡的钢笔尖在汇报稿上洇出墨团,文件底部“建议追责”四个字被汗水晕染成扭曲的蝌蚪状。刘总适时推门而入,身后秘书捧着的锦旗上“优秀企业公民”的金字刺痛了所有人的眼。
“我们荣盛决定追加三千万环境治理基金!”掌声中,陈凡注意到刘总腕表的齿轮纹路在锦旗反光里投出细密的阴影,与1978年矿洞通风管设计图上的螺纹剖面惊人相似。李婷突然起身离席,她白大褂口袋里滑落的U盘被陈凡顺势踩在脚下,金属外壳上反光的“2003.7”字样与第五具金属箱的档案编号形成连续序列。
暮色中的茶田腾起淡紫色雾气,陈凡蹲在重新封填的塌陷坑旁,指尖捻着暗红色结晶体的碎末。周海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砂砾摩擦般的嘶哑:“二十年前他们埋了六具金属箱。”他残缺的左手展开泛黄的矿区图,第七个标记点赫然位于生态公园正在浇筑的喷泉池下方。
陈凡的手机屏幕亮起,县常委会的会议通知跳出界面:明日审议河湾镇领导班子调整方案。他抬头望向生态公园方向,落日余晖中,荣盛公司的塔吊正在吊装最后一块景观石,石料背面的苔藓间隐约露出半截“04732”的钢印编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