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丽江的第三天,古城里下起了雨。何斯嘉起得很早,感觉空气里有些憋闷。她撑开客栈阁楼的窗户,细雨密织的气息扑面而至,格外令人惊喜。
她打开推拉门,走到阳台上,让自己离湿漉漉的水汽更近。
虽然才七点,楼下小巷里已经有零星的游人在穿梭。美丽如花朵般的雨伞在巷中缓缓流动。两边店铺里照例唱着古城bGm。只是在清晨,在雨中,“嘀嗒”的音符仿佛有些疲倦,从低矮的房檐下散着步,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
何斯嘉就是被这慵懒的歌声吵醒的。她深吸一口气,尝了尝雨的味道,心想若是能一整天守着这古城的雨,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那该有多好。这就是俗称在丽江最便宜也最昂贵的事情——发呆吧。还真是应景。
等何斯嘉收拾好下楼的时候,雨已经疏疏落落,略近于无了。院子里满地海棠花瓣浸润着雨滴,让人不由得生出怜惜。盆养的山茶、百合、杜鹃和蔷薇都吸饱了雨水,越发明艳欲滴,光彩照人。
她蹲下来闻了闻。山茶淡雅,杜鹃苦涩,蔷薇和百合却是浓郁诱人。各色各样的花香,熏染在她此刻平静的心湖,一齐化作了淡淡的欣喜。
刘忻槐走进院子时,看见的就是何斯嘉蹲在花下一副发呆出神的样子。他刚从外面回来,一手拎着滴水的雨伞,另一只手上稳稳托着一个盆栽,朝何斯嘉走去:“小斯——你怎么不多睡会儿?”语气平静自然得像个多年老友。
何斯嘉站起身,礼貌地应了一声:“早啊!”这个男人身上还带着雨的气息,让人愉悦松弛。他小心地把托在手掌的东西送到何斯嘉面前:“送给你。”
何斯嘉眼前一亮。这是一盆不大的栀子,素白瓷盆里只有一棵矮矮的植株,翠绿枝叶上镶着五六个已经雪白的花苞,那股熟悉的清幽弥散的香气直接抵达了她的灵魂。
她双手抱起了花盆,嘴角漾出笑意:“你从哪儿弄来的?”
“我在房间看到巷子里有个叫卖鲜花的阿婆,她拎着一个大篮子,刚好从窗户底下经过。我看到有栀子,就叫住她,让她在那儿等我。”他没说当时他高兴得像个毛头小子,手忙脚乱地穿戴好就冲出了房门。他也没说他举着伞绕客栈跑了快三里地才找到阿婆。
他闻到栀子的香气时别提有多高兴了。他记得她最喜欢的花就是栀子。他只是想让她开心,就像现在这样,他就无比满足了。
一个粉妆玉琢的男孩抱着只黑白斑纹的花猫,从院子一头跑来。房东阿妹远远地跟在后面叫唤:“小弟慢点儿,别蹚水。”
男孩东一脚西一脚地踩着,吃力地摆脱姐姐的追赶。怀中的花猫越来越沉,他并不知道有放手这回事,涨红了小脸胡乱冲了过来。
花猫倏地跳出小主人的怀抱,敏捷地落在何斯嘉身旁。男孩着急地伸手一抓,小小的身子往何斯嘉身上倒去。
何斯嘉不假思索地腾出一只手,用力向孩子捞去,自己却被撞得一个趔趄。下一秒,孩子的后脖领子紧紧拽在她手里,她和花盆都躺在刘忻槐的臂弯里。
房东阿妹一把接过孩子,抱歉地问道:“胖金妹没事吧?不好意思啊,小弟太淘气了。”
“没事,孩子没事就好。”何斯嘉拿好花盆,从男人的怀抱挣脱出来,满脸通红地往房间走去。
房东阿妹朝刘忻槐握拳:“胖金哥,你要加油哟!”刘忻槐笑着点点头,追了过去。
何斯嘉逃也似的进了房间。她把小栀子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坐下来喘了口气。想想刚才真是太尴尬了,有一瞬间她竟然对这个男人的怀抱十分依恋,让她一时脑子都迷糊了。她就不该接受这花香的贿赂。
她注视着桌上这盆害她差点沦陷的栀子,发现它长得意外地精致,主株分出八个小枝,每一枝的叶子都紧密厚实地聚拢生长,形成脉纹清晰的翠绿一团,像是开了八朵翡翠花。花中心是或雪白或翠绿的栀子花苞,搭配着白色瓷盆,好看得像一个艺术品。
她抱起花盆上了阁楼,将它搁在阳台的墙根下,好让它接受一半的阳光、暖风和随时而来的细雨。
“小斯,我可以上去吗?”客厅传来刘忻槐的声音。她想起刚才忘记关房门了,正要下去,瞥见右边裤腿上沾了些院子里的海棠花瓣,湿了一片。
“等一下,我就下去。”何斯嘉打开床边的行李箱,找了条素色A字蛋糕裙和打底裤飞快地换上。
“噌噌噌”下了楼,客厅里还飘散着栀子花清甜淡雅的甘香。它与这古旧的雕花木楼气质相宜,连站在厅中的人都显得更加温润可亲了。
刘忻槐看到穿着裙子的何斯嘉时晃了一下神。这是他熟悉的样子。她还是她,看起来好像一点都没变。
“你穿这裙子很好看。”他由衷地赞道。
“你其实是想说裙子好看。”何斯嘉撇了撇嘴。
“拜托,小斯——”刘忻槐举起双手。
他想起了过去的事情。那时她还叫他“刘老师”,现在几乎没有叫过他。这是她的一点小脾气,她对惹她生气的人不给好脸色,也不肯正面叫他,顶多叫全名和“那谁”。
有一天,她穿了件军绿色的风衣去找他,他说她的衣服好看,她却教他:“要夸一个女生的衣服好看,就要说‘你穿这件衣服好看’,而不是‘你这件衣服好看’。记住了吗,刘老师?”可惜往事已矣。
“我是想说,你越来越漂亮了,穿什么都好看。”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很快补充道。
“那就谢谢咯。”她一副不再计较的模样。
刘忻槐能感受得到,从玉龙雪山回来后,何斯嘉平静了许多。她不再拒绝跟他说话,也不再拒绝靠近他。她似乎可以慢慢卸下心防,向他表露出真正的一面。
“你今天,好像轻松多了。”束河古镇的咖啡馆里,苗一一很是释然,为何斯嘉,也为自己。
“只不过是想通了。”何斯嘉打量着店里陈设。刘忻槐和陈炜柠去了隔壁书店,说是想去买两本书。
吃过早饭,四人从古城北门坐公交到了束河古镇。
跟小商铺林立的大研古城比起来,这里的小桥流水、戏台村落、老街巷和古泉水,更有古朴意味,适合游客们慢慢体验。天生文艺气质的咖啡馆、酒吧和民宿,颇适合旅客们长住。
那些屋檐下安静地自斟自饮,街巷口打着瞌睡,或是小院里看书晒太阳的精致面孔,都是贪恋着丽江这小城柔软细碎的时光,不肯回归的城市客罢了。
不下雨的时候,丽江的阳光是很充足的。天晴的日子,束河古镇到处都明晃晃的,行人们都得眯着眼睛走路。像今天这样难得的阴天,雨过之后太阳并没有出现,最适合游客们往行穿梭了,可以毫无压力、十分舒适地沿着几条主路逛个遍。
两个男人体力好,一路逛得兴致勃勃。两个女人揉着酸痛的腿,率先败下阵来,挑了家咖啡馆进去歇着了。
咖啡馆很大,前店后屋,中间夹着一个厨房,大堂旁边连着宽阔的露台。店内装潢走现代设计风格,软装和细节用的是纳西民族元素。老板是一对将近三十的年轻夫妇,女的是从出版社出来的自由编辑,男的是程序员。
何斯嘉和苗一一进去的时候店内无人,只有两个老板坐在柜台边各自对着笔记本电脑一顿操作。看见客人来了,女老板放下电脑过来招呼,便趁机聊了几句。夫妇俩从北京到这里来定居开店已经有五年了,对咖啡和丽江的共同爱好,让他们坚持着走到了今天。
点完单,女老板把数据录入电脑,男老板起身进了后厨。
何斯嘉看到,墙壁的搁板上摆着很多跟咖啡有关的书籍。她取下一本《咖啡无罪的101个理由》,拿到座位上翻了翻。
“说说你是怎么想通的呗。”苗一一伸手过来,合上她面前的书。
“你喜欢‘一米阳光’的传说吗?”何斯嘉喝了口水。
“怎么说?”苗一一饶有兴致地等着。
“开美久命金和朱补羽勒盘不殉情可以吗?分手它不香吗?”何斯嘉既执拗又认真。
“你这脑洞可以啊。一段恋情如果出现外在干扰力量,恋爱双方的感情反而会更加强烈,关系也会更加牢固。这是罗密欧与朱丽叶效应。”苗一一振振有词。
“这是过去了,古人在婚恋方面受到的阻碍比较多,有很多反抗世俗和扞卫爱情的例子。今天的文明发展到这个程度,恋爱婚姻自由是主流价值观,人们自然可以更多地发挥主观能动性,在恋爱不利于个人发展和生活的时候选择分手。”何斯嘉觉得,有必要发展地看问题。
“如果两个人感情正浓,但是要让他们分手,是不是不符合人道主义?”苗一一纯粹是质疑,挑一挑她话里的漏洞。
“跟人道主义无关。两个人爱不爱,取决于荷尔蒙多巴胺的匹配度。这只是一种双方的内心感受。但两个人合不合适,更多地是接受外在因素的评判,比如外貌、性格、家庭条件、社会地位、社会角色、身份、阶级等等。荷尔蒙与多巴胺会逐渐减弱消退,能够持续支撑一段情感关系的,更多还是外在因素。分手,要么是不爱了,要么是外在因素的不匹配升级成了主要矛盾。后者还可能成为前者的原因。只有爱,没办法继续在一起。在有爱的前提下,解决升级的主要矛盾,才能继续在一起。否则不如分手。”何斯嘉努力自圆其说。
苗一一默然无语。她知道她说得对。她又何尝不是这样才选择了分手。
“我差点怀疑你修的是爱情心理学了。唉!你这样,还怎么谈恋爱?”她忧心地叹了口气。
“故事也许是一种启示。男男女女之间的感情纠葛,何必这么极端过火。如果不能顺势而为,互相放过也许是更好的结局。散了就算了,强求缘分并无意趣。不如各自安好。”典型的摩羯座何斯嘉说出这样的话并不稀奇。她的情感和生活一样,最注重的是秩序。
“你这是感情消极论,刘忻槐要是听到这话不得伤心死了。你对得起那些爱情的勇者吗?你就这么不相信爱情,不肯给自己一个机会?”苗一一最喜欢给她拨乱反正。
“刘忻槐是爱情的勇者吗?爱情的勇者都死得很惨,你看看故事里殉情的就知道了。”何斯嘉不以为然。
“所以,殉情是他们的必然结果,分手是现代人的利害选择。”苗一一有些赞同了。
“也是他的选择。”何斯嘉补充道。
苗一一愣住了,恍然大悟:“所以你不能原谅他。”
何斯嘉:“这只是一方面。”
一段关系出现了问题,应该由两个人共同来面对,一起解决,而不是一个人独断专行,单方面决定。如果不能在这段关系里获得平等、尊重,那它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能理解他的选择。只是,是他先放弃了我。所以从利害上判断,我和他,就顺其自然吧。”何斯嘉说完这些,如释重负。
女老板把咖啡端了过来:“谁也不是傻子,为什么还是有这么多人相信这个故事、相信爱情呢?”
“人总得相信点什么。故事塑造出一个所谓‘爱情的勇者’,大概是想鼓励世间的真情吧。”苗一一还没有在现实中见过真正可以为了爱情义无反顾的人。如果说这世间有什么是能经得住千锤百炼的,那一定是网文和连续剧里的真爱。
“人们都很擅长自我欺骗。殉情已经很惨了,所以会有一个诱人的玉龙第三国,让活着的人得到安慰。人如果无法撼动生时的命运,至少还可以寄望于死后的世界。”何斯嘉想到玉龙山上悬崖峭壁中那个可以照到一米阳光的山洞,听起来让人充满希望,又无限悲伤。
苗一一:“承认吧,如果缺乏自我欺骗的能力,人是无法生活下去的。”
何斯嘉:“短暂的旅行也是一种自我欺骗。”
女老板:“知易行难。好好享受。”
两人端起咖啡,会心一笑:“cheers !”
后来回到北京,何斯嘉和苗一一还经常回忆起这家店,她们的一致评价是,男老板煮的咖啡好喝,女老板温柔健谈,很让人羡慕。
两人喝完咖啡,去书店找刘忻槐和陈炜柠继续逛街。四个人把古镇剩下的角落都走了个遍,依依不舍回了古城。回客栈的路上,何斯嘉和刘忻槐顺便去马勺店把定制的东西取了回来。
时间还早,正当下午,陈炜柠陪苗一一跟着李大姐去了拉市海。他们在客栈门口碰见李大姐送专业另一个方向的一个男生回来,他在走茶马古道时扭到了脚。男生黑黑的,特别瘦,看着像生病的样子。陈炜柠帮着把他送回了一楼的房间,就和苗一一坐李大姐的车去赶大部队了。
何斯嘉说要再倒一下时差,不能逛得太生猛,便没有与他们同行。好在有刘忻槐留下来照顾她,他俩自然就放心地去了。
下午的天气舒爽起来,阳光正好,天高云淡。何斯嘉想起小栀子还在阳台上,着急地要去把它搬回屋里。她解释道:“它只能晒一半的太阳。”
两个人回了房间。刘忻槐手里拎着两个大塑料袋和一个小巧的纸袋子,塑料袋里分别是他俩买的马勺,个头很大,重量也不轻,尤其何斯嘉还买了四柄。他提议先放他那里,等回了北京再给她。她却说不如直接寄回去,不然换谁也带不动。
他想了想,这样确实更方便,便把东西都放在何斯嘉的茶几上,坐下来不动了。
何斯嘉朝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回自己房间去。
刘忻槐假装没有看见,开始没话找话:“为什么是一半的太阳?”
“它喜欢和风、细雨和半阴的环境,也要晒太阳,但不能长时间强光直射,否则很容易灼伤枯萎。”何斯嘉无奈地回答,也不好继续赶他走。
刘忻槐嘴角悄然划过一丝狡猾的笑。他把袋子里的马勺拿出来看了看:“你看这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你那每一句诗都够大叔用东巴文写一篇小作文了,可真是难为他了,你确定你加的钱够吗?”
“你不是也定了吗?”何斯嘉往阁楼上走去,木质楼梯“嘎吱嘎吱”响起来。
卧室里窗户开着,窗帘也没拉,阳光洒满每个角落的感觉让人舒服到不想离开。小栀子还算精神,何斯嘉决定让它迁就一下,不要打扰这里的阳光,就抱着它下了楼。
客厅里刘忻槐不见了,连同茶几上装马勺的塑料袋子。只剩一个纸袋子立在那儿,应该是他从束河古镇的那家书店出来时就一直拎着的。
何斯嘉打开袋子。里面是一本书,奥德丽·尼芬格的《时间旅行者的妻子》,熟悉的封面上贴着张便笺纸,写着“送给小斯”。看样子并不是之前她丢失的那个版本。扉页上写着“2016年12月”,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新版本。
她正准备翻开正文,刘忻槐的微信跳了出来:“我先去寄快递,在院子里等你。”
刘忻槐并不知道她在北京的具体收件地址,不能让他寄到他那里去。她赶忙放下书,抱着栀子花往院子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