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斯嘉一早就看出来,唐晓棠跟她是同一类人。两人穿过秋夜的凉风,一同走在报告厅外的南门广场边上。
“你好,我叫唐晓棠,可以加个微信吗?”何斯嘉自然不会拒绝。她扫完码,抬头看见前方大树下,影影幢幢里站了两个人。
一个男声略带沙哑:“不好意思啊,让你担心了。晚饭喝多了,突然肚子有点不舒服。”另一个是他们刚刚听过且再熟悉不过的女声:“应该是我说不好意思。廖老师是太高兴了,拉着你多喝了几杯,你别介意啊。”不是韩梦乔又是谁呢?
何斯嘉和唐晓棠心照不宣,若无其事地从旁走过,将两个人影和那排大树留在后面。
“你要考廖导的研究生?”何斯嘉突然想求证一下。
唐晓棠笑而不语,心里却在猜测这个女孩的来历。
“我不是S大的,我也要考廖导的方向。”何斯嘉顿了一顿,“我叫何斯嘉。看微信名就猜到了。”
“既然你要报廖导,我就换一个好了。说不定明年我们就是同学了。”唐晓棠淡淡地说道,样子有几分认真。
“你会报管理心理学的唐归楠教授吗?”何斯嘉对S大心理学做过全面的数据收集,过去五年里已经对这些名字滚瓜烂熟。结合刚才几个学生说的话,她不难猜到“唐晓棠”这个名字的特别之处。
“你怎么知道的?!”唐晓棠惊讶地看了一眼何斯嘉。他确定自己没有把这点破事写在脸上昭告天下。
“你的同学聊天的时候说的。”她随口找了个理由。教二就在眼前,她停下脚步,指了指楼门口:“我去自习了。今天谢谢你。”
“不客气。给你发了张照片。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唐晓棠挥了挥手机,笑着从路灯的暗影里转身消失了。
何斯嘉走进明亮的教学楼,心中涌起暖意。这个晚上她接收了一些重要信息,受到很大鼓舞,她终于明白自己积攒的勇气要如何使用。那些顺其自然到来的东西,她都准备要接受了,包括分手,包括可能的失败,包括刘忻槐。
她打开手机,微信里跳出一张唐晓棠在会场的自拍,背景里她的侧脸占到整张照片的三分之一,角度莫名地好看,不知道是他什么时候偷拍的。周五晚上的自习室最是空荡,朱洁泠她们三个人占了一间小教室,招呼她过去。此外没有别的信息。
何斯嘉想了想,把唐晓棠的自拍发到了朋友圈,搭配一行文字:“据说,结交新朋友是排名前十的健康长寿好习惯之一。拍照技术不错。”
自上个星期天后,刘忻槐一直保持沉默,好似他们从没说过那些话,也没有产生过任何交集。
几百米之隔的学五男生宿舍里,唐晓棠百无聊赖地把何斯嘉的朋友圈翻了个底朝天,还给她点赞、评论。最后当他看到自己的那张自拍出现在那里,他一阵哈哈大笑。他用灵敏的鼻子,嗅出了那句话里异乎寻常的味道。
何斯嘉推开走廊尽头的小教室,发现三个人隔得远远的,分别坐在教室的三个角上,便很自觉地坐在了剩下那个角落,安静地从背包往外拿书。那本薄薄的蓝色封面的on chesil beach不知怎么混入了《心理学与生活》厚厚的书页中。她抽出来翻了翻,想起前一天晚上看完《心理学与生活》第八章,随手拿了一个蓝色的册子当书签夹在了那里。
一个纸片从书里跑出来,飘落在地。何斯嘉弯腰捡起一看,是一张两天前保利剧院的话剧门票,剧名《傲慢与偏见》,位置在一楼三排的中间,票价不菲。
她呆呆地愣住了。discman里的cd她倒是休息的时候认真听了一遍,这本书她还没来得及细看。现在的问题是,该怎么处置它。
她当机立断,拍了个照给刘忻槐发过去:“刚捡到一张票,有没有可能是你落下的?”
半小时后,刘忻槐在S大东门下了车,拨通了何斯嘉的电话。他的声音冷静中带着克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小斯,我想你了。我在东门等你。”
凡事要问清楚,不能不明不白,这是他们共同秉持的做人和交友原则。刘忻槐刚一看到何斯嘉新发的朋友圈,就决定打电话给她。他实在有很多话想问她,比如为什么没来看话剧,又比如照片中的人是谁,他们是什么关系之类的。他憋闷了两天,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问出口,现下却顾不得那么多了。
可是当他看到何斯嘉给他发的微信时,他彻底失控了,急匆匆坐车赶到了S大。他发现自己错了,简直错得离谱。他不应该婉转地暗示她,也不应该用什么话剧票去试探她,那些什么要陪着她、等她的想法都是一厢情愿。万一她真的遇到了下一个让她心动的人,而那个人是别人,他就只剩下后悔了。这件事他只要想想,就会骂自己和自己那些愚蠢的行为。
他打开手机,再度仔细地看了看照片中的男人和他背后的何斯嘉,还有那句话。发这种朋友圈不像是她的风格,唯一的解释是什么,他不希望是自己所想的那种。
何斯嘉快步走在去东门的路上。昏黄的灯光是她往常熟悉的,脚下的路也走过很多遍,眼前的东门在轻轻晃动,仿佛她只要跨过去,就可以到达另一个世界。
刘忻槐看到夜幕中的何斯嘉像一只蝴蝶那样轻轻飞了过来,停在他跟前。她把一个长条状的纸片扔到他怀里,一半怒气一半冷淡:“刘老师,你的票还给你。”转身便要离开。
透过她的怒气,他瞬间明白了。他伸出右手从后面抓住她瘦削的肩,将她转过来一把抱进怀里,急切地陈情:“我错了。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太笨了。”
突然落入一个结实的怀抱,把她吓了一跳。可是那种温暖和安定的感觉抚慰了她。她渐渐消退了怒气,一手抱上他的腰,一手拍了拍他的背:“知道了。你未免太幼稚了。”
“拜你所赐,我早就智商堪忧。所以让我再抱一会儿吧。”他感觉到她放松了的手,好似整个人随时就要从他怀里离开,便不依不饶地再度抱紧她。他把下巴搁在她肩上,靠近她的脖子,闻着她身上散发出的恬淡的花香。
这个晚上,何斯嘉和刘忻槐十指相扣地牵着手,将S大院墙边的小道走了个遍。两个并不那么健谈的人,凑一起说着天南海北的话,无止无休,不知疲倦。何斯嘉好几次松开了手,刘忻槐马上又牵了回去,坚持紧握着不放手。她只好说教室要关门了,要发微信叫杜茹茹帮她把书包带回去。他这才放开了她。
何斯嘉打开微信跟杜茹茹说了一声。唐晓棠的自拍照下面,已经有一米长的点赞加留言。除了姐妹们的拷问、同学们的猜测,还有唐晓棠本人:“我这个新朋友还好用吧?好用的话记得谢谢我。”真是一副赤裸裸的厚脸皮。何斯嘉还是老实回复了六个字:“谢谢啦,新朋友。”
刘忻槐从旁瞟了一眼,满是醋意地问:“这哥们儿是谁?”何斯嘉只说是听讲座时认识的,并没提及那些细节。
刘忻槐不满地追问:“那你跟他为什么看起来这么亲密?”
“往小说里藏话剧票这种事都做得出来的人,不应该是过度自信吗?”何斯嘉假装生气地揭短。
“也许恰恰相反,我是因为在你面前没有自信。”刘忻槐坦荡而又热烈地看着她。同样的错误,他不会犯第二遍。更重要的是,今天这件事教会了他,这个女孩通透又直率,他应该好好珍惜这些品质。
“我跟他,只不过是找到同类的感觉。”何斯嘉在他的真诚里心软了,不由得去拉他的手:“你要是不相信自己,也要相信我。”
“那你能保证他对你是一样的感觉?”刘忻槐觉得“同类”这个词本身就是个危险信号,不由得多问一句。
“刘老师——”她无奈地唤出一声,然后双手环腰投进他的怀抱,小声叹了口气,“不要无理取闹。”
刘忻槐没什么好计较了。他抱着怀中温暖柔软的女孩,感觉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只是从此他落下一个后遗症。他受不了她用这三个字这样地称呼他,以后但凡她叫一声“刘老师”,他都只能毫无办法地缴械投降。
夜里23:30,两个人依依不舍地在7-201门口分开。何斯嘉进了屋,大家都睡着了,在客厅给她留了盏夜灯。她摸上床,觉得这一天无比充实又安心,一梦睡到第二天早上。
6:00的手机闹铃刚一响起,何斯嘉就伸手划断了它。周六早上她要上雅思课,只有这一天她的闹钟时间比杜茹茹她们提早半个小时。她轻手轻脚地起床,关上洗手间的门好一阵收拾。
等她背好背包,悄悄走出7-201时,10号院的大爷大妈们正迎着朝阳加紧晨练。阮阿姨穿一身红布绸缎裙,挥舞着花边折扇,站在一群跳舞的大妈中间学得十分认真。周末也是她休息的时间,她把小宝交给儿子儿媳,自己自由安排这两天的时间。要是遇上姑娘们都没出门,她就会兴致很好地上小厨房给她们做饭吃。
“阿姨早啊!”何斯嘉远远地抬起手,跟她打招呼。
她笑得嘴咧成一朵大花,高兴地一边跳,一边叮嘱:“你这是要上课去啊?早饭要吃啊。”
“知道了阿姨。您今天真好看!”何斯嘉脚步不停,单手冲她比了个心。阿姨们在身后都乐了。
不去食堂吃早饭的日子,成都小吃的豆浆油条就是最好的选择。何斯嘉进去跟店主大叔打了个照面就开始扫码,然后飞快地坐下。
手机里跳出一条信息,刘忻槐问她吃早饭了没有、要不要给她带。她把刚上桌的豆浆油条拍了个照发给他,便一边吃一边翻着微信。
除了前一天晚上刘忻槐回到学校公寓之后跟她报的平安、说的“晚安”,杜茹茹在“7-201”的群里问:“你的新朋友怎么样?”罗书蕾很意外:“咦?不是英语老师?”朱洁泠关心的点总是与众不同:“咳咳,让你的新朋友早点送你回来啊。”她回复了一句:“我去上课了。回头再说。”
还有一条是邹羽发来的,只有两个字:“小斯”,再无下文。她迟疑了两秒,不准备管他。
刘忻槐拍了张他的早餐发过来,问道:“成都小吃?”
“嗯。食堂?”何斯嘉一看那清粥咸菜和茶叶蛋,就觉得跟S大食堂差不多。
“嗯。咖啡你要什么口味的?”刘忻槐站在了食堂的咖啡机旁边,师傅正在煮咖啡,他可以调出三种口味:美式、拿铁和卡布奇诺。他拿不准她喜欢哪种,便也拍了张照发过去。
照片里的男人扬起嘴角微微笑着,手里端着杯咖啡,旁边是三种咖啡的菜单。何斯嘉想也不想,回了句:“要你手里的那杯。”
“你确定?这杯也是美式。”他以为像她这样的小姑娘喜欢喝甜的比较多。他想起上次请她在咖啡馆吃饭,她喝的也是美式,但她没说她不喜欢甜的。
“无所谓。只要是你买的,就是甜的。”她就这么说着,不知道咖啡机旁看微信的男人脸都红了。
何斯嘉走进英语教室的时候,同学们来了一多半了。讲台上没有人,她往左边第一个位子走去,心里突突地吓了一跳,还好脸上足够镇定。原本应该在讲台上站着的人,此刻正悠闲地坐在她平时上课坐的位子上,见她过来冲她一笑,站起身把座位还给了她。
刘忻槐走出教室,发了条微信告诉她咖啡在课桌里,过了两分钟才重新走了进来。何斯嘉正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看着教材,若无其事地并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等他在讲台站定,他收到了回信:“咖啡不错,谢谢啦。”他抬了抬嘴角,一个微笑让他帅气的脸生动飞扬起来,看得女学生们心花怒放,窃窃私语。
课间休息时,几个女学生组织大家建了个班级微信群,特意去找刘忻槐要把他也拉进来,说是为了方便讨论英语学习方面的问题。
他抬头看了一眼何斯嘉。何斯嘉已经非常积极地进了群,好整以暇地回了个眼神给他,深表无计可施。他只好乖乖进了群,在大家的拥戴下接管了群主权限,群名为“北京烤鸭”。
群里同学开始各种互加好友操作。刘忻槐的微信名是“春风十里不如归”,转瞬间收到了几十条好友申请。他皱了皱眉,突然转念一想,又拉了个人进来。
何斯嘉进群以后也收到了几条申请,她看了看名字,都一一加上。其中有一个也是来自“北京烤鸭”群的好友申请,微信名叫“戎马一生”,一看就是男生玩游戏的账号,只是没有备注真实姓名,她也毫不介意地通过了验证。
这堂课在女学生们兴奋的期待中顺利结束了,下课后她们看到毫无动静的手机有点小失落。几个平时胆大的立刻跑上讲台,抓住刘忻槐要求兑现:“老师我加你微信了,你通过一下。”“是呀是呀,我也加了。”“我也是我也是。”
“刘老师,教学办公室的Kim老师让我叫你火速去开会。”何斯嘉从外面走进来,适时解救了他。他都不知道刚才她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不好意思。”刘忻槐拿起讲课材料,一边抱歉一边飞快地走了。
何斯嘉回到座位收拾着书包,看那几个女孩悻悻地结伴离开,她才往外走去。“看来下次得再找个别的借口了。”她想。这次的借口也是刘忻槐自己想的,按照他俩事先商量好的,她只负责执行。
同学们的背影三三两两地从教室附近的楼梯口晃过。刘忻槐正在走廊上等她,见她出来,一把拉住她的手,带着她往另一个方向的楼梯口跑去。两个人故意缓慢地走出大楼,这才算是真正从课堂的包围圈中逃出来。
“作为回报,请允许我请你到G大食堂吃饭。”他把她的背包转移到自己肩上,满含笑意地拉着她往车站的反方向走去。英语教室离G大南门很近,走路很快就到了。
“你一向都这么招女生喜欢吗?”何斯嘉忍不住地问道。
“以前也没有这么明显。这又不是什么好事。”至少对他而言是这样。
“可能是因为你当了老师,打破了大家对老师的刻板印象吧。”何斯嘉想了想。他这样的长相,放在哪个工作岗位上都会引人注目,只是当老师的话反差效果更大。
“那你呢?”刘忻槐厚着脸皮,面不改色地问道。
“什么?”何斯嘉一头雾水。
“有没有打破你的刻板印象?”刘忻槐还是脸红了。其实他想问的不是这句。
“当然有,不过我不是那么在意外貌。”因为何斯嘉觉得,决定一个人做什么工作的重要因素,更多的是兴趣、气质和性格。
“有没有招你喜欢?”他捏了捏她的手,还是直接问了出来。
“嗯,你要是把头发再留长一寸,全部梳上去,再戴个金丝眼镜,肯定会迷死我。”何斯嘉秒懂,狡黠地躲过了这个问题。
“要是能用美貌迷住你,对我来说也算是个好事。”他丝毫不在意她的避重就轻,突然把头凑到她耳边小声说道。
“施主你品性纯良,可惜为外貌所累。阿弥陀佛。”何斯嘉煞有介事地总结着,差点儿没经住这一逗。她松开他的右手,走到另一边牵起他的左手:“还是用你的大脑来帮我搞定考试成绩比较划算。拜托啦!”
“很荣幸成为你的一对一专属顾问。”刘忻槐安心地攥紧了女孩的手。他好像找到了暂时待在她身边的方式。至于感情的事,就交给时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