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斯嘉在北京度过的第一个10月,以下雨开场,又以下雨落幕。在她的记忆里,它无论如何都是特别的。
这个下雨的傍晚时分,她坐在S大的西餐厅门口靠窗的位置,透过连绵的雨雾,辨认着校园里远近各处灰蒙蒙的建筑和人群。细雨冲淡了晚饭时分那阵短暂的喧闹,餐厅里虽然坐满了人,却比平时安静些,仿佛这下了一天的雨洗刷了人心尘俗的杂念,一个个都沉入静思之中。
“书啃得怎么样?”唐晓棠抬着好看的眉眼,瞥了瞥何斯嘉放在旁边座位上的几本英文教材。面前的盘子里是咖喱牛肉饭,他有意放慢了吃饭的速度,看着她出了会儿神,把她拉了回来。
“还行,看第四遍了,突然顺畅极了。”从8月份到现在,三个月的高强度英语学习,让她在专业教材的领悟上突飞猛进。二十分钟前,她抱着书和杜茹茹她们在学五食堂门口分开,绕到学五食堂后面的西餐厅。她和唐晓棠约好,要在这里请他吃饭。
“今年70%是推免,每个方向最多招3个考进来的。”唐晓棠算了算账给她听,“廖导的推免生最多,他应该只能招两个了。”
“没办法。尽人事,听天命。”何斯嘉表面苦笑,内心还是惊愕了一把。类似的情况她早有所耳闻,往年还出现过只有1个名额的时候。但真的听到又是另一种感觉。她突然诧异:“你为什么不走保送?为了避嫌?”
这下轮到唐晓棠苦笑了。他对搞研究兴趣不大,原本是想考个专硕的,被他们家唐导否了。他又想走推免的路子,但是以他和唐导的关系,风言风语有点多。几次受挫之后,他决定自己考进来,去考廖导。但是鉴于考试的难度,唐导对他考上廖导不抱希望,硬逼着他报到自己门下,这样别人也不好再说什么。他觉得自己一向顺风顺水,在考研这件事上栽的跟头却是出人意料的多。
唐晓棠看了看餐厅里逐渐离去的人,他们在门口抖着雨伞,很快在那里留下一地的水渍。他热切地期盼道:“你一定要考进来。我很期待明年能看到你。”
何斯嘉听得一愣。他的语气让她想起了刘忻槐。五天没见,他前一晚打电话说在学法语,他的导师让他务必要把他的二外法语快速加强和巩固,所以他除了自学,也报了个法语班在突击。何斯嘉也很忙,两个人保持着乖觉地互不打扰的状态。只是她心里的挂念日胜一日,沉甸甸地压着,极不舒服。
“你一定会考上的。我们还有很久的将来。”何斯嘉感受得到,刘忻槐说这话时无比坚定,十分热切。至于别的什么,她要过了很久很久以后,才终于想明白。
“嘿,你又走神了。”唐晓棠再次唤她回来,见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面前的蛋包饭,不由得调侃起来,“有心事?需不需要同级督导?我可是考了证的。”
“哦,没事。有需要会找你的啊,督导。”她感激地笑了笑,想起来又问道,“你认识中文系的教授吗?……”
她把三个室友的情况都说了说,顺便帮忙打听了一下中文系、舞蹈系、影视传媒系的招录情况。唐晓棠答应再帮她找人问问,走时还慷慨地把廖导的电话和邮箱留给了她。
从餐厅出来,唐晓棠回了宿舍,何斯嘉往教二走去。她一手撑伞,一手抱着厚厚的大书,斜飞的雨落在身上,丝丝清凉钻入骨髓,她不由自主哆嗦了好几下。
滴答的秋雨打湿了暗黄的枯叶,零落躺满校园的地面,细碎的北风再也将它们刮不起来,只是像小刀子一样割碎了她的思绪,让她无法完整地捧拾自己。她摇摇晃晃地走着,很轻很轻,仿佛雨落在心里,眼泪快要掉下来。到得教学楼门口收了伞,牛仔裤和外套湿了半边,她却浑然不觉。
第二天的清早已是周六,何斯嘉起床时只觉头脑一片昏沉,洗了个脸也没能清醒多少。好在771路还有空位,她一路坐过去,没费多大力气。到了英语教室,她从课桌里摸出了一个三明治、一杯美式和一个小小的镶着黄桃的纸杯蛋糕,还有刘忻槐写着“想你”的留言条。
等她飞快地吃完,教室里人越来越多,刘忻槐逡逡地走了进来,在讲台上放下了手中的书。他扫视一圈四周,目光停在她身上,冲她挑了挑眉毛。
她脸色苍白,眉眼恹恹地浮现一丝笑容,指了指手机。
“谢谢啦,黄桃蛋糕很好吃。”
他看到这条微信,给她回复过去:“是芒果。下次给你换黄桃的?”又抬头担心地看了她一眼,加上一句:“你没事吧?没睡好吗?”
何斯嘉心里“咯噔”一下。她不常吃黄桃,芒果也只是小时候吃过一次,所以根本没有吃出它们的区别。早起她嘴里发苦,吃什么都差不多一个味道,就这个蛋糕才让她吃出了些甜,没想到就这样中招了。可是她很不愿意就这样打道回府,她太想坐在这里,哪怕多看他两眼。
“没事,我再坚持一会儿。”她想了想,继续写到,“一会儿课间休息的时候我可能得请假回去。”
刘忻槐正要问她为什么,上课的铃声响了。他一边讲课,一边注意着她的动静。
起初她还在认真听讲,并做了笔记。渐渐地,她的脸越来越白,身子坐立不安地挪动了好几次。
中途她察觉到了他担忧的眼神,冲他笑了笑,比了个oK的手势表示自己没事。然后她把头撑在左掌,飞快地写起了字。
刘忻槐稍稍放心,继续讲课。他在黑板上写了个超长的复合句式,回转头跟同学们探讨它的结构。何斯嘉在他眼神的余光里,顺着支撑她的桌面滑落下来。
坐在后面的男同学飞快地伸手扶住她。周围一阵骚动。
刘忻槐奔向她的座位,不动声色地将她从男同学手中接过来,唤着她的名字:“何斯嘉,你怎么样了?”手中的人双目紧闭,浑身发烫,没有回答他。
刘忻槐立即向刚刚缩回手的男同学求助:“麻烦拿上我的东西和她的东西,跟我到办公室来”,然后在一众学生惊诧的目光里,把手里的人打横抱起来,离开了教室。
刘忻槐一脸急促地抱着怀里的人走进教学办公室,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值班的Kim老师迅速拼凑起来的两条椅子上。
五天没见,她好像又瘦了很多,抱起来轻飘飘的,让他一阵心疼。他摸了摸额头,发现她在发烧,脖子上还起了一些红疹。
他立刻跟Kim商量,让她帮忙讲完上午剩下的课,然后打了个车,抱起何斯嘉往楼下走去。男同学拎着东西,一路把他们送上了车。
考虑到周末医院看病的状况,刘忻槐还是先带何斯嘉去了人少的G大校医院。急诊室的李大夫查看了一番昏迷中抱进来的姑娘,量了个体温,38.2度,云淡风轻地对一旁焦急的男朋友说道:“感冒了。低烧。还有点过敏。没事儿啊,给你开点药,让她尽量躺着,这两天就好了。”末了又问:“她今天吃了啥?找找过敏源。以后多注意。”
刘忻槐来不及细想,在他按铃之前抓紧时间问道:“那她为什么晕倒,还昏迷不醒?”
李大夫飞快地在电脑上写完了病历,也开好了药,打了单子一齐递给他:“上学压力大不大?应该是累着了,用脑过度,休息不够。还是要调整一下心态,劳逸结合。”说完他叫来了个小护士,帮着刘忻槐把人挪到一个小床上,推到了隔壁的留观室。
刘忻槐缴完费、拿了药,回到留观室时,何斯嘉已经醒来。她有气无力地睁着眼,安安静静又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走进来,很快被一双修长的手拉起来,落入了安全的怀抱。
“你是不是对芒果过敏?”刚才他在心里排查了一遍,她应该是把芒果当成黄桃吃了。
“唔。”她不清不楚地答了一声,嗓子明显嘶哑了。
刘忻槐突然被用力地推开。只见她急切地掀开衣领,露出脖子和锁骨上大片的红疹,不管不顾地伸手挠去,挠过的地方顷刻变得又红又肿。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制住了她:“别挠,我们马上回去吃药,你忍一忍。”然后背上了她,往公寓走去。
“诶诶,拿上这个,记得监测体温。”小护士追了上来,把体温计塞进了他手上装药的塑料袋里。
何斯嘉迷迷糊糊地在刘忻槐背上趴着,浑身又痒又疼,不住地伸手抓挠,却是越挠越痒,难受得像头失控的小兽一样“呜呜”叫唤。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在一个柔软的地方躺下,一床被子落在身上,带着无比熟悉的气息将她包裹。一只手凉凉地摸了摸她的额头,旋而一个温柔的吻落在那里。她安心地睡了过去。
刘忻槐烧上水,坐在床边仔细翻看医生开的药,一类是普通的感冒颗粒和退热颗粒,一类是抗过敏的药片和外用洗剂。他起身把房间里的杯子都找出来,拿到洗手台清洗干净,却听见何斯嘉叫他:“刘老师……”
他放下杯子跑了过去。还在沉睡中的人冒着满头大汗,脸色惨白,嘤嘤地说着听不清的梦话。他拧了个温热的毛巾给她擦了擦额头,帮她把压住的湿头发整理到两边,但是作用不大。她的耳朵、脖子上全是汗,身上的衣服一连好几层已经大面积湿透,又怎么可能睡得安稳呢?
水还没有烧开。他有些焦虑地拿起体温计,又放下。他轻抚着她的脸,连连叫她:“小斯醒醒。小斯,小斯——”
何斯嘉听见声音,努力想睁开眼睛却没有成功,又陷入一片模糊的意识中。下一秒她被轻轻拉出被窝,汗湿的外套和毛衣接连被脱下,她顿时觉得凉爽舒适了许多。还剩一件白色套头棉衬衣和一件黑色内衣湿乎乎地贴在身上,曲线毕露。他愣愣地看着,无从下手。
她闭着眼等了几秒没有动静,下意识地抓住衣服下摆,抬起胳膊,把衬衣翻卷了上去。
黑色蕾丝的轮廓闪现在眼前,汗水打湿了每一寸莹白的肌肤,赫赫地露着一片一片不规则的红疹,脖子、锁骨、胸前、肚脐周围,肯定后背也不少。
刘忻槐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他“蹿”地伸手把她的衣服拉下来,盖住那些他不该看的风景。衣服再次紧贴上身,他迅速地红了脸。发生刚才的插曲之后,汗水透视的效果已经让他无法再次直视。
开水吱吱地响了。他偏转头,扶着她让她倚靠床头,把被子拉了上来给她盖住上半身。
泡好药之后,刘忻槐在想该怎么把何斯嘉叫醒。他试着把一勺药送到她鼻子底下,她不自觉地皱了皱眉,迷迷糊糊地把头转到另一边。
他把药放下,手指拨开她的左眼皮,只见眼珠转动一下,眼皮立刻惯性地合上。她抗议似的低声呢喃。
刘忻槐沉默地注视着她,僵持了一会儿,直到药快凉了,他低下头,含住了她发烫的嘴唇。
嘴唇除了发烫,还颤抖着有一丝抗拒。他单手扣住她的后脑勺,手指穿过又黑又直的长发,耐心十足地在她唇上倾覆撩逗。她慢慢安静下来,缓慢投入地吻着他,回应得极尽温柔。
末了,她睁开眼,不好意思地看着他,沙哑着嗓子:“恭喜你,你很快就要感冒了。”
他蹭了蹭她开始有些红润的脸,轻轻印了一下她的唇,笑道:“那你要快点好,我要是感冒了,还等着你来给我治病。来,先把药吃了。”
幸好药还没凉透。何斯嘉看着床头柜上一排三个杯子,一脸惆怅地盯着刘忻槐。
“要不还是我喂你吧。”刘忻槐说着,喝了一口药,缓缓地靠近她。
何斯嘉飞快地拿起杯子,低眉顺眼地把两种药吃完,又吃了药片,把剩下那杯白开水也喝得一滴不剩,这才抬头。
刘忻槐正一脸坏笑地盯着她,打趣道:“你要是再不醒,不怕我把你吃了?”
“你会吗?”她缩回被子,怔怔地脱口而出,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要不我们试试?”他脸不红,心却突突地乱跳起来。
何斯嘉红着个大脸,把被子扯过头顶,闷闷地叫出声:“不要。”
他扑了过去,把被子扯下一半,揽住她的腰,把人拉到怀里,吓唬似的幸灾乐祸地瞥着她。越过近在咫尺的鼻息,他看到她扑棱的睫毛闪动,春水般的面颊浸润着桃红。她湿透的上半身露在被子外面,又融化在他怀里,散发着淡淡的栀子香水的余味。他想起了夏初清冽的风,他在操场跑步,绵软的阳光映照下,五颜六色的气球缓缓浮上青天白云之间。
然而他发现自己整个压住了她,姿势太过暧昧,便一动不动地收回了目光和遐想,把头埋在她的颈窝:“不好意思。”
有那么几秒钟,何斯嘉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等到她察觉他什么都不会做,只是抱着她,她就伸手拍了拍他的头,搂住了他的脖子。
两分钟后,刘忻槐站起身,拿了件自己的长袖t恤放床头,又把那瓶粉色药剂倒了好些在一个小盆里,旁边放着几根棉签,叮嘱道:“你先换上,涂好药再叫我。”说完转身走出房间,带上了房门。
何斯嘉脱下衬衣,发觉内衣和裤子也汗湿了,却不好都脱下来。她蘸着棉签,把前面的红疹都涂了一遍,后面看不到也够不着,胳膊本就酸软无力,试了好几次也没涂好。正发愁间,刘忻槐在走廊上敲起了门。
她赶紧罩上宽大的白t恤,喊了一声:“你先进来。”
刘忻槐一边往里走,一边问:“涂好了吗?要不要我帮忙?”却见何斯嘉穿好了他的白t,乖乖趴在床上,侧着脸委屈地望着他:“后背涂不到。”
他在心里悠悠地叹了口气,无奈走到床边坐下,拿起了棉签,另一只手向她伸去又马上缩回,停了一秒后示意:“衣服。”
她略略抬了抬上身,乖乖把白t卷了上去,堆在黑色内衣的下沿,露出一条黑色的边线。
大半个后背一览无余,两处红疹灼灼地烧着他的眼,像是鱼白宣纸刚画上两枝绯红的桃花。
刘忻槐动作很轻,蘸着药水小心翼翼涂抹上皮肤,凉凉地惹得她发痒,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嘴里叫唤着:“呜呜,好痒,你轻点。”
男人心里有点烦躁,伸手摁了摁眼前轻盈跳动的腰线,半是命令半是哄道:“乖,不要乱动,躺好。”
等他抹完这两处,她指着后肩让他帮忙挠两下。他只能把白t全部卷上去,肩背相连处触目惊心,白玉般的皮肤上爬着一大片厚厚的疹子。
他起身拿了个毛巾蘸着药水敷在这里,心疼地问道:“还痒不痒?”
“好多了,舒服。”她把头趴在交叠的双手上,心情好了些。
刘忻槐探了探她的额头,感觉她没有先前那么热了,拿起体温计看向了她。面前一整个后背的纤纤轮廓尽收眼底,黑色内衣遮住的部分若隐若现。
他突然口干舌燥,把外套脱下来给她盖上,若无其事地站起身,给自己倒了一大杯水。
喝完水,他发现她竟然趴着睡着了。刚才一阵折腾,她一定没睡安稳。现在吃了药又涂了药,自然舒服地犯困了。
他把她肩上的毛巾撤了,把衣服整理好,帮她盖上了被子。然后他穿上外套,从钱包里抽出饭卡,低头在她耳边说去食堂买饭,就匆匆离开了房间。
刘忻槐走了好一会儿,何斯嘉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床头柜上放着一只体温计,一个男士钱包,药水、棉签,还有她的手机。她脱下来的湿衣服用衣架挂好,晾在了衣柜旁的衣帽架上。书桌上是她和他的背包。
时间快到12点。她给自己量上体温,一边打开手机划了几下。37.8度,还是有些低烧。身上各处止不住地在痒,她又涂了一遍药水,除了后背。
这样又过了十来分钟,他还没回来。她百无聊赖地在被子里坐着,拿起旁边的棕色钱包打开来。
钱包是经典的三叠款,里面干净利索,除了两张银行卡,一些现金,就只有一个身份证。身份证上的他青涩年少,像是本科毕业的年纪,看样子已经是个光彩照人的美少年了。生日是狮子座,倒是颇为契合。
她继续翻着,把每一个凹槽看了一遍。在内侧很深的一个夹层里藏着一张小小的纸片,手指伸不进去,也够不着。她拿起钱包往下倒了倒,让它掉在了被子上。
那是一张缩小版的彩色照片。穿着蓝色学士服的一对男生女生亲密地贴在一起,两人伸手比出一颗心的图案。他还是那样光彩照人,一旁的她也是笑靥如花。
照片已经有点旧了。何斯嘉能想得到这是一个过去的故事。她把它放回了原处,深藏在那个夹层里,好似从来没有打开过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