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淡中流逝的每一个日子,对于何斯嘉来说都是珍贵的,更何况此情此景。对于一群即将要靠近终点因而发起了冲刺的人来说,路旁有什么,尽头是什么样,包括自己是谁,都不那么重要了,每个人都靠一股惯性在支撑,一心想着早点结束,早死早超生。
哪怕冲刺路上突然出现一个小小的障碍物,一个根本不属于这条赛道的人,何斯嘉也只会一脚把它\/他踢开,分秒不停地继续前进,直至到达终点。
“安苏是谁”这个问题,就像是飘入路面的一个纸片,何斯嘉就这样踏了过去。
12月的第一个周五,刘忻槐的邮箱里收到了加急发放的伦敦大学国王学院录取通知书和一系列入学材料。入学的时间是12月底,何斯嘉研究生考试结束后的第三天。
常纾勤让他把这些全部彩打出来,装在牛皮纸的线扣文件袋里,上交一份给院里存档。周五晚上,他拿着U盘去公寓附近的打印店,店主告诉他没有彩墨了,暂时只能打印黑白材料。他想着,雅思教学办公室的打印机正好可以彩打,周六一大早就过去了。
打印机安静有序地工作了五分钟。刘忻槐出神地想着,今天该怎么跟何斯嘉摊牌。他觉得这也许是挑战,也许是转机。
手机突然跳动,是安苏的微信。
安苏:“在吗?跟你说一个好消息。”
刘忻槐正准备回复,安苏又发来一句:“我要结婚了。”
他迅速回道:“恭喜你。”
她发了一个“谢谢”的表情包,问道:“你的留学申请下来了吗?”
刘忻槐:“嗯。”
安苏:“太好了。今天我过去学校有事,顺便给你送请柬。”
刘忻槐:“好的,我上午不在学校,下午会在。”
他觉得,这是个把何斯嘉介绍给安苏认识的好时机。
以防万一,他又问道:“你什么时候过来?要是我不在的话,你放门口值班室也可以。”
安苏没有回他。
这天上午是写作课,前半节讲授,后半节课堂写作,下课时同学们把写作的本子交到讲台上才能离开。
本子交到三分之二,刘忻槐接到常纾勤的电话,让他马上到教务处开会。他只能拜托何斯嘉帮他把本子整理好拿到公寓去。
院里接到刘忻槐留学申请通过的消息,趁着院长中午有空的这一个小时,马上开短会讨论几个具体事情。开会到中途,常纾勤问刘忻槐留学材料打印好了没有。他在背包里找了半天,突然发现自己把牛皮纸袋落在了英语教室讲台上那一堆作文本下面了。
他赶紧给何斯嘉打电话。幸好何斯嘉整理好了作文本,也找到了资料袋,正往公寓这边赶来。他微微地担心,但一想到反正就要摊牌,让她看见也无所谓了,就回去继续开会。
天好不容易放晴,G大校园里的雪还没化尽,各处随意点缀着一抹白色。阳光不带一丝暖意地照着何斯嘉的脸,只有西北风刺骨的寒意才是这个冬天的真相。
何斯嘉的背包里装着本英文教材《生物心理学》,准备下午在这里看上几页,刚好有几个地方可以让刘忻槐帮她翻译一下。她抱着一大摞本子和一个资料袋,手里捏着公寓的备用钥匙,从电梯走了出来。
走廊的尽头站着一个女人,这大冷的天气还穿着一身精致的工装套裙,臂弯里搭着一件火红的长款羽绒服,肩上是个小挎包,看起来不太像是学生。
安苏到了有一会儿了,她没急着给刘忻槐打电话,在校园里闲逛了一圈,就径直上了楼,在门口等他。她想要最后给他一个惊喜,就像曾经的那些日子一样。因为今天,她终于可以向他宣告,她放下了。
看见对面走来的这个女孩,安苏愣了一下。三个月前,她在刘忻槐的朋友圈看到过她。现在她立体地站在那里,个子高高,长发披肩,上身白色的短款羽绒服搭配蓝色的荷叶边裙裤,脚上是一双白色及膝的长筒靴,整个人像是冬天里的一朵雪绒花那样绽放着,一张清丽脱俗的脸让她也忍不住多看几眼。
安苏迎了上去,笑着说道:“你是刘忻槐的学妹吧?你好,我是他未婚妻。我忘带钥匙了,他让我在这里等他。”
何斯嘉看着这张莫名熟悉的脸,想起她在刘忻槐的钱包里看到过她和他的照片。她站在门口无法动弹,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该说些什么。
安苏看了看她满怀抱着的一大摞本子,感激地问道:“这是他的东西吧?谢谢你了,都交给我吧。”说完伸出了手,微笑地看着她。
她笑起来很好看,亲切甜美的五官十分生动。何斯嘉把怀里的一大堆东西一股脑地转移到她手上,把钥匙放在资料袋上,转身飞快地逃走了。
刘忻槐开完会就给何斯嘉打电话,一直没有接通。他想她多半在宿舍等他,加快脚步往公寓走去。
房间门敞开着,坐在书桌旁的不是何斯嘉,是安苏。她拿着牛皮纸袋里的资料一张一张看着,旁边放着一沓整齐的作业本和一把钥匙。
“你回来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
两个人都有些吃惊,一个是惊喜,一个是惊愕。
“你女朋友刚还在这里,后来说有事就走了,让我跟你说一声。”安苏一边低头收拾资料,一边继续说道,“抱歉,不介意我顺便看一眼吧?”
刘忻槐看了看手机,电话和微信都没有回复。他把资料袋装进背包里,说道:“没事。”他很忐忑。事情跟他想的不一样。他还没摊牌,她就知道了。他还没解释,她就见过安苏了。他该怎么办?
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安苏打趣道:“怎么?女朋友生气啦?一个女人的青春能有几个三年,她都知道你要留学了,还能没有点想法?”
刘忻槐火急火燎地煎烤着一颗心,半点都反驳不了。
她拿出一个红色信封递给他:“欢迎你来参加我的订婚宴。机票买了吗?走之前记得说一声,找几个老同学聚一聚。”
刘忻槐接过信封,点了点头:“一定。恭喜。”他把安苏送到了电梯口。
微信里,何斯嘉依然没有动静。他又打电话给她,她还是不接。他赶紧打了个车去S大。一路上,他顾不得许多了,一直在微信里解释:
“小斯,你还在G大吗?”
“小斯,你在哪里?”
“小斯,你回去了吗?”
“小斯,我很担心你。”
“小斯,我们应该谈一谈。”
“对不起,小斯,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都是我的错。”
“小斯,我在S大东门这边,你可不可以过来见我?你在哪个教室?我去找你也行。”
刘忻槐在S大东门等了大约五分钟,何斯嘉终于给他回了两条微信:
“你早点告诉我又怎样?让我当这件事没发生吗?”
“你回去吧。让我先冷静一下。”
刘忻槐无力地坐在东门外的花坛边上,冷风猎猎地把他冻僵了,刮得他的眼眶通红。何斯嘉说得对,他改变不了事实,他甚至都没有勇气也没有权利要求她接受他要去留学的这件事情。
他回了句“好的”,便离开了那里。
G大南门外的停车场里,安苏在车上坐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地趴在方向盘上哭了起来。泪水打湿了她的妆容,她简直不能从后视镜里多看一眼自己的真面目。可是做就做了,那又怎样呢?不管他们有没有挑破,刘忻槐这个人,都彻底跟她无关了。
博二上学期,刘忻槐想要申请院里的交换留学名额,为期三年,安苏不答应。
她硕士过了专八,一毕业就在外贸公司做翻译,家里说她年纪大了,催她结婚,她也想早点定下来。她等不起又一个三年,就提了分手,其实不过是想逼刘忻槐放弃留学。
然而相爱需要两个人同心协力达成一致意见,分手却只需要单方面的决定。两个人吵了好几次,刘忻槐很受挫,接受了分手,最后院里的名额也没给到他。博二下学期,安苏又回去找他,希望跟他复合,他却拒绝了。
如今她看到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凭什么自己就得分手,他们却要坚持异地相恋呢?
看见那个女孩的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了刘忻槐当时为什么拒绝她。她去相亲,去订婚,一路还抱着万一的幻想,只要刘忻槐可以回心转意,她都愿意接受。
她不能接受刘忻槐的背叛,更加不能接受自己才是被放弃的那个人。不过好在,眼泪过后,一切都结束了。
周日上午,何斯嘉难得地约了Alvin到S大来上口语课。她问他可不可以叫上她的三个考研的室友一起来说话,Alvin爽快地答应了。在他心里,何斯嘉已经是他的朋友,他很乐意帮忙。
等到四个女孩一齐围着Alvin走在校园里的时候,他不得不感叹自己有点看不过来了。
罗书蕾和朱洁泠热情地给他介绍校园,刚开始还有点磕磕巴巴,Alvin耐心地接话,又能活泼地调动姑娘们的积极性,很快她们都能自然流利地说出长句子了。
除了一开始给他们互相介绍,何斯嘉一直没怎么说话。奇怪的是,杜茹茹也很少开口。她只是凝神注视着Alvin,认真地听着。何斯嘉站旁边推了推她,让她抓紧机会,她这才慢慢加入聊天。
杜茹茹英语六级考了651分,口语得了A,几乎张口就来。难得的是,她跟Alvin都是学中国文学专业的,很聊得来。Alvin拉着她问了很多专业方面的问题,意犹未尽。
绕着S大走了大半圈之后,何斯嘉带大家到南门外的咖啡厅坐下来聊。朱洁泠提议大家加个微信,Alvin意外地十分高兴。
他依次给姑娘们备注:“Your name,朱洁泠?Yours,罗书蕾?Yours,杜茹茹。”
罗书蕾羡慕地说道:“要是我的英语像你的中文这么好就好了。”
Alvin干脆也换了中文:“没有关系的,你们也不出国。中国以外会讲中文的人也很多的。”
朱洁泠夸道:“你这情商杠杠的。我要接着说英语了,麻烦你忍耐些。”
几个人一阵哈哈大笑,之后就开启了中英文混战,只不过是姑娘们说英语,Alvin说中文,说着说着就碰撞出了很多幽默的火花。
Alvin抽空给刘忻槐发了条微信:“9:00,S大。he介绍了她的室友给我认识。”他放下手机,看了看笑意盈盈的杜茹茹:“你觉得余华什么时候能拿诺贝尔文学奖?”
杜茹茹一脸骄傲:“From the perspective of his fans like me, it doesn\\u0027t matter. he is Yu hua.”(“从我这样的粉丝角度来说,那不重要了,他就是余华。”)
何斯嘉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杜茹茹。她跟朱洁泠对视一眼,心领神会。
Alvin两手一摊:“不好意思,草率了。我很赞同。”
杜茹茹替他找补了一下:“maybe do you want to ask which other contemporary chinese writers deserve a Nobel prize for Literature?”(“或者你是不是想问,中国当代还有哪些作家值得一个诺贝尔文学奖?”)
Alvin高兴地接过话题,两人又聊了好一会儿,三个姑娘在一旁不时帮着说几句。
到了午饭时间,何斯嘉请大家吃了简餐,便提议一起合个影。热心的服务员让他们摆个姿势。杜茹茹偏头看向了Alvin,只见他悠闲地仰靠在椅子上,和其他人一样挥起了右手。时间就停在这一刹那。
她立刻把头转了回来,依样举起了右手。服务员又拍了几张。
分别后,Alvin坐车回了G大。何斯嘉和室友们去找教室自习。
刘忻槐在微信上问Alvin:“小斯她还好吧?”
Alvin好奇:“一切如常。你们吵架了吗?”
刘忻槐正听着法语课,第一次心不在焉:“她知道我要去留学的事了,接受不了。”
Alvin一想,果然是这件事:“爱莫能助。只能祝你好运了。”
这天下午,每个人都收到了何斯嘉发来的一张照片。照片里,所有人都举着右手,Alvin几乎躺在了椅子上,何斯嘉左手剪着睫毛,罗书蕾在桌边撑着脸,朱洁泠挥着叉子,杜茹茹自在地看着镜头。冬天的太阳穿过咖啡馆的窗户,洒在每个人的脸上和毛衣上,留下了值得记忆的味道。
只有杜茹茹收到了两张照片。另外那张照片里,她是唯一一个没有举手的人。她给何斯嘉回了句“谢谢”。
接下来的这个星期,刘忻槐除了上课、学法语,就是准备出国的琐碎事情。他先是火速办理了签证,买了机票,又辗转于几大银行之间办理卡票,还有院里对接的一大堆细节,都是至关重要,半分都马虎不得。
他还接了沃克教授的一个视频电话,就开学的事情咨询了几个问题。他手头的雅思课,除了这星期的两天还能上,其他几节都只能跟别的老师换本周的课了。下一周,他在法语考试结束之后得回一趟老家,就没有时间顾及这些了。
周五下午,他神情委顿地从常纾勤的办公室走出来,再次打给了何斯嘉。这五天里,他每天都给何斯嘉发微信,打电话,几乎没有得到过回应。
刚才老常批评了他:“这么大的事,你一直瞒着人家,你叫人家怎么原谅你?话又说回来,照你俩这情况,她原谅你只是时间问题,还得看你怎么表现了。”老常最不想看到刘忻槐再次消沉,他对何斯嘉很有信心。
可是刘忻槐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他不过是在想尽办法推迟它的到来。这些天见不着面,两个人又都忙得昏天黑地,他们连吵一架的机会都没有,又怎么可能解开误会呢?何斯嘉不是擅长吵架的人,她在这段时间里想了些什么,又会做怎样的决定?他突然觉得自己不能再被动等待了,立刻掐掉了仍未接通的电话,往南门的车站走去。
他迫切地想要看见她。他要跟她吵一架,让她把心里的委屈和不满都发泄出来。他不要让她继续伤心,他只想抱着她,亲亲她,求她原谅,怎样都行。
S大教九的自习室里,何斯嘉正在高速运转大脑,狂啃着英文教材。每过一小时,她允许自己休息五分钟。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她总是难免会想起痛苦的事,虽然这痛苦被麻木地镇压在大脑里,一时掀不起什么风浪。从上周六以来的每一天,她都是这样过的,机械得毫无差错,平静如一潭死水。
何斯嘉深觉自己遇到的剧情太过狗血。她暗自反省过,是不是这段感情开始得太过仓促,欠缺了些慎重和考虑?又抑或这段感情太过美好,自己竟然没有察觉到完美只是个虚幻的泡影?
可是她的感受告诉她,她没错,他们没错。这个骤然冒出来的第三者,究竟是安苏还是她自己?她首先得搞清楚这件事。她突然一刻也等不得了,她得去问清楚才行。她匆匆收拾好背包,跟杜茹茹说了声,就往东门坐车去了。
天阴得厉害,天气预报说这两天有冻雨或者雨夹雪。东门对面的车站上,771路载着何斯嘉离开S大没多久,停在东门口的另一辆771路走下来一个神色急促、五官俊美的男人,一双幽暗深邃的眼眸布满冰冷的水汽。
他拿出手机,一连打了十几个电话,都是无人接听,自动挂断。他没有想要放弃的意思,一直重复拨打着同一个号码,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显示电量低于10%,他才颓丧地垂下了手,立在站台上一动不动。
扑棱棱的雨点子密集地斜打在身上,许是刺骨的寒意让他清醒了一下,他抬脚跑进了东门,一路小跑到教二。从一楼到三楼,他轻轻推开每一张门,没有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离开教二,出了东门,跑到7-201门口敲了许久。路过的邻居告诉他:“别敲了,这屋住的都是考试的,这会儿不在家呢。”
雨下得正急,天黑得跟傍晚似的。何斯嘉走进G大的研究生公寓大楼,头发和衣服都淋湿了。
值班室的王阿姨烤着火睡着了,她直接上了9楼。门关着,人不在。
她站在走廊窗边等着,从背包里的一堆书中拿出了手机。手机里有40多个未接电话。刚才她从教室出来得急,手里拿着公交卡,忘了把手机放到裤兜里,更加忘了解除手机的全局静音模式。
她立刻打了过去,他的手机却关机了。她又打了一次,十分清晰确定地听到了“Sorry! 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is power off.”
她慌乱了几秒,又打给了Alvin,但他没接。
她在窗边走了几步,又从走廊这头走到那头,再走回来,反反复复,从焦急走到平静,从失望走到绝望。这期间,她又打了几个电话,他一直关机。
何斯嘉从公寓楼出来,已经过了晚饭时间。冰冷的雨水从黑沉沉的天空里不停掉落,砸得她脸上生疼。刚刚晾干的头发和衣服,很快又在夜雨中湿透了。
回去的路上,Alvin给她回了电话。他在体育馆里打篮球,手机一直没在身边。他也不知道刘忻槐去了哪里。他问何斯嘉还有什么事,她轻快地说道:“已经没事了。谢谢你。”
车窗外这条熟悉的路,她走了不知道多少遍,唯有在这雨夜的笼罩下,又显出些陌生来。冷漠的雨在五颜六色的霓虹灯下,勾勒出了温暖的形状。她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一滴,却发现这温暖只是虚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