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后的第二天上午,刘忻槐强撑着上完雅思课,下午和晚上的法语班他请了假,闷在公寓房间里收拾东西。
早上他是从一团乱麻的噩梦中惊醒的。房间里烟味过重,他打开了门和窗。天气一片晴好,清晨零下23度的冷空气如潮水般席卷进来,将他紧紧包围。屋里的味道渐渐散去,他也前所未有地清醒过来。
他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他自己不对劲。分手的事情更不对劲。
这段时间他太忙了,少有一分一秒的喘息。他需要给自己多些时间和空间,来想清楚这件重要的事情。于是他请了假,失魂落魄地上完雅思课就回来了。
是的,刘忻槐后悔了。
之前他看过很多别的恋人总是分分合合,他们分手之后又后悔了,然后重新在一起,过不多久再分一次手,没准儿还会再复合。他做不出这种事。在他看来,一旦分开,必定是原则性的问题出了差错,是没有可能再复合的。所以当初,他也没有跟安苏复合。
可是这一次,他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分手分得太过草率、太过冲动了。他跟何斯嘉没有原则性的问题,他们灵魂契合,相爱甚深。
即使那天她说了让他选,他没法选,这只是客观矛盾,她一时接受不了留学的事本来就很正常。他却没有给她更多的时间来缓冲,来理解和接受这件事。错的是他自己,不是她。
他想起了那天老常说的话,何斯嘉原谅他只是时间问题。连老常都明白的事,为什么他却搞砸了呢?这还是他们三个月来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吵架,没想到就成了这样。
他站在朝南的窗前,望着大街上熙来攘往的人群和车辆,久久地不知所措。
那天她一时说了句难听的话,他就迫不及待地提了分手。他平时不是这样没有耐性的人。为什么这一次,在这件事上,他会着急忙慌地犯这样的错误呢?
他严厉地剖析自己,责怪自己。
最后他明白了,他不过是害怕了。他怕那句分手会先从她的嘴里说出来,怕她会像安苏那样说出更多难听的话来。他怕他们之间的爱在这样的争吵中消磨殆尽,然后他不得不毫无尊严地答应分手,就像上次那样。是的,一切都是他的自私感作祟罢了。
可是自他说出分手之后的每一刻,他都在后悔。
想明白了这件事情,他痛苦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他痛恨自己一时的冲动。他歇斯底里地想要去找她,去挽回她,去改变这个结果。如果给他重来的机会,他才不会分手呢。宁死也不会分手,就算拖着她三年,就算明知道难捱,他也不要分手。他绝对不要失去她。
可是等他冷静下来,他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现在最残酷的事情是,他得接受分手的事实,面对失去她的一切痛苦,然后潇洒地离开。
在房间里的这个下午,对他来说像三年半那样漫长。他从心里割舍掉的东西,成了他往后日子里的唯一牵挂。
他在床边坐了很久,回想起那天她跳到他身上吻他。那时无尽的甜蜜,化作此时的一把匕首,插在他心上。
面前的白色衣柜是何斯嘉最喜欢的,她每次来都要多看几眼。他茫然地打开它,临时决定收拾几件简单的衣服。周一法语考试结束之后,他准备坐周二下午的高铁回诸暨。
他一伸手,抓到挂在当中的一件白色长袖t恤,她生病那天一直穿着它,后来给他洗干净拿了回来。他把它拿下来叠好,放进了小皮箱的最下面。诸暨的冬天并不冷,他又找了件北京秋天的风衣放进了箱子。
书架上的书,除了一小部分要寄去英国,其他的也不用收拾,到时拿防尘布盖上就好。他已经向院里申请保留宿舍。半年后他要先回来待一个月,办理答辩和入职的事情,然后再以新的身份继续英国的研究。以后他每个学期末都免不了要回来报到。
他从最上面一排的专业书中,精准地抽出那本《时间旅行者的妻子》,坐在书桌边翻开来。书签夹在第278页,何斯嘉上次看到这里。亨利和克莱尔结婚之后的第三年,他去找一个叫肯德里克的医生给他治病,因为他们想要一个健康的孩子。
他不知道她后来有没有把整本读完。书里有很多动人的细节,他很快沉浸其中。等他看完这个章节,他仍旧把书签夹回原处,把书放在了箱子里那件风衣上面。
手机里已经没有她的半点讯息。他把自己记得的那串号码又存进了通讯录,取名叫“内格罗尼”。
周一的考试,刘忻槐完成得十分顺利。周二晚上22:00左右,他回到了诸暨老家。
家里十分冷清,只有老刘一个人在,他平时管着一家中型的珍珠加工厂,很少回家,这天晚上是特意回家等儿子回来。平时他们联系不多,一两个月打一个电话都是有的。刘忻槐这次回来,准备至少待到周日,至于老刘能抽出多少时间来陪他,他也并没有那么在乎。
果不其然,老刘周三上午陪儿子去了一趟公墓,午饭都没吃就被厂里叫走了。刘忻槐在墓地多呆了会儿,给妈妈多磕了几个头,说了些平时不便说的伤感的话。妈妈是在他大二下学期时走的,乳腺癌,走得还算平静。时间过去了那么久,他的记忆都有些模糊了。可是他今天竟然哭了,不知道是因为想念,还是因为出国。
老刘走出去一百米又匆匆折返。他忘了把家里钥匙给儿子,大门的锁是这个月新换的。他还没走到老伴的墓前,就听见儿子低低的哽咽的声音:“妈,我做错了,我把她弄丢了。你告诉我该怎么办……”
他马上转身离开,以最快的速度回了家。
刘忻槐站在家门口试了半天,发现自己的钥匙竟然打不开门锁。他拿出手机正要打电话,门从里面开了。老刘系着个围裙,叫他快点进屋吃饭。
他一边换鞋往里走,一边问老刘怎么没去工厂。老刘笑笑答他,厂子没了他照样转,然后从厨房端出三菜一汤,招呼儿子尝尝他的手艺。
刘忻槐有些受宠若惊。老刘平时很少做饭,厂子里伙食很好,把他养得面色红润,不输中年美男子的气概,放假在家时厨房的事又由儿子一力承担,他几乎没有操持过一顿完整的饭菜。
面前的这一桌有模有样,刘忻槐尝了味道还不错,顿时倍觉欣慰,有一种老父亲看儿子终于长大了似的错位感。
老刘吃着饭,提醒他提前买好周末回北京的返程票,迟疑了一下,又问他有没有找女朋友。他隐约知道儿子以前谈过一个,但他没有带回家,后来好像还分手了。这次这个又是怎么回事呢?他不好意思明着问,又不甘心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刘忻槐没有回答。他一边吃饭,一边打开手机看了一下周日回北京的高铁票,想了想又查了另一条路线,结果竟然跟回北京是重合的。
老刘吃完饭就去了工厂。刘忻槐一边收拾厨房,一边计划着这几天的行程。周四他准备去白塔湖湿地。周五去看瀑布。这都是何斯嘉会感兴趣的地方。周六去山下湖的珠宝城,那里离老刘的珍珠厂子很近。
周六一大早,“北京烤鸭”群里蹦出来一点动静。一个学生@他:
“仙女味果铺”:刘老师回到老家了吗?怎么今天@乱世佳人也没来上课?是不是约好的?@春风十里不如归
何斯嘉没去上雅思课。这不像她的风格。刘忻槐很担心。他立刻给Alvin发微信,问他有没有约何斯嘉明天出来上口语课。Alvin没有回他。
一分钟后,群里又有人说话:
“戎马一生”:@乱世佳人是不是生病请假了?
后面没有人回应。Alvin给他回信了。
Alvin:“我上周日就问她了,好像是生病了。等我再问她。”
过了一会儿,Alvin又回复:“她说,明天应该可以。”
刘忻槐问:“什么病?现在好了吗?”
Alvin:“似乎好了。明天再说。”
这天晚上,老刘破天荒地回得很早。平时他经常睡在工厂宿舍,儿子回家后他每天回来也已经很晚。这天他赶上了刘忻槐做晚饭的点,吃饭时他问儿子:“你上午去珠宝城了?你张叔说看见你了。”张叔是珍珠厂的另一个负责人。
“嗯。”刘忻槐不记得自己看见了熟人,也许是远远地瞧见了,没有打招呼。
“买了吗?”老刘若无其事地问道。
“去看看,没想买。”刘忻槐顿了顿,“买了也没什么用。”
老刘放下碗筷,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手掌大小的圆形盒子递给他:“我给你买了一条。你带上,没准儿能用着。”
刘忻槐接过来一看,盒子过于精致了点,项链是好货,一看就不便宜。他惊讶地开口:“这太贵了。”
老刘继续吃着饭,轻描淡写地说道:“不贵。你现在念书也不缺啥,给你留个念想。”
刘忻槐哭笑不得,但还是默默收下了:“谢谢爸。”
老刘高兴地吃完了这顿饭,还抢着把厨房给收拾干净了。
周日早上7:40,老刘开车把儿子送到了高铁站,就回了工厂。父子俩再见已经是半年以后了。
何斯嘉平时周日约Alvin都是早上9:00,无奈前一天夜里北京气温骤降到零下30度,这天早上大家都没有勇气出门。外面是一个严寒封冻的世界,屋里屋外温差有40多度。何斯嘉站在阳台上给Alvin打电话,下午她要请姐妹们去唱歌,问他要不要一起参加。Alvin很高兴,问可不可以带miss Li一起。
“那当然好,人越多越热闹。”何斯嘉热烈欢迎。上个周日,Alvin也曾约她上课,她到周一下午才回复他。她说她跟刘忻槐已经分手了,他可以不用再帮这个忙了。
可是Alvin说:“oh,跟他没关系。你也是我的朋友。我欠你的情。”何斯嘉被他说服了。
下午两点左右,四个姑娘包得严严实实,到了G大附近的一家唱吧KtV门口下车。店里装潢都是簇新的,显然刚开业没多久。前台和走廊上都很安静,环境设计得幽雅清新,看着颇为舒服。
姑娘们走进包厢,除了一面是质感十足的组合沙发、茶几和几个放衣服的架子,其余三面墙上都是大屏幕。茶几前面空出的场子里立着一杆麦克风、两张高脚凳,配合头顶炫酷迷离的灯光,营造出了一个小舞台的感觉,很适合纵情放歌,给人满满的惊喜。
服务员走出包厢、把门关上的那一瞬间,姑娘们欢呼着闹腾起来。她们脱下厚厚的保暖装备,轮流选好了各自要唱的歌。杜茹茹第一个坐上那把凳子,开始调整麦克风的高度。
包厢门再次被推开的时候,低音炮的Alvin牵着天使般的miss Li降临。miss Li笑着冲向何斯嘉,来了个满怀抱:“姐,我好想你啊。太开心了!”
何斯嘉拉着她,依次跟室友们介绍。miss Li这种软糯嘴甜又貌美的小姑娘,很难让大家拒绝,很快她就跟朱洁泠和罗书蕾混熟了。
正坐在舞台中间准备唱歌的杜茹茹,弄了半天也没把立杆的高度调好,干脆把麦克风拿在了手里。她见何斯嘉带着漂亮不可直视的人儿走了过来,马上冲miss Li礼貌地笑了笑:“你好,我是杜茹茹。”
miss Li本能地停下脚步,朝杜茹茹挥了挥手:“你好!”
坐在点唱机旁的罗书蕾帮杜茹茹切了歌。悠扬如水的前奏过后,她清亮的嗓音里满是苦涩和沉沦。
杜茹茹唱的是粤语,发音还算标准,何斯嘉几个对着歌词听得入迷。
Alvin和miss Li就完全听不懂了,他们也不理解这首《钟无艳》是个怎样的故事。两个人只是依偎在沙发上,静静感受着旋律的起伏和歌者的感情。
何斯嘉出门找服务员点了酒水和食物,回来时罗书蕾已经开始在唱苏永康的《那谁》。一曲完了,大家都很嗨地叫好。何斯嘉提醒大家:“今天的聚会规则是,我们可以说中文、韩文、英文,但不可以说自己的母语。明白了吗?”
“oK.”“Yes.”“好的。”众人齐声答应。
她知道朱洁泠会说一些韩语,就叫她带miss Li去点歌。杜茹茹原本坐在罗书蕾旁边,见二人过来,拉着罗书蕾往一边让出了两个位置。现在她跟Alvin之间隔着一个何斯嘉,却一秒都没有抬头地看着自己的手机。
吃的东西还没送过来。朱洁泠切了一首张敬轩的《春秋》,问是谁点的歌。
何斯嘉应声走上前去,坐了下来,暗影摇曳中谁都看不清她的眼眸:“du Ruru, this song is for you.”(“杜茹茹,这首歌送给你。”)
杜茹茹抬头挤出了一个笑容。很快她就哭了。
不就是失恋嘛。谁没有愁肠百结、郁郁不乐呢?她却唱得那样动人,那样豪迈。悲伤如波涛滚滚般把她裹挟进去,她却战天斗地、勇立潮头,直至这悲伤随着大海的平静归于落幕。
Alvin用手机录下了这首歌。一旁认真听着的罗书蕾早已经泪流满面。朱洁泠和miss Li一动不动地被拉入这种情绪,歌也还没点上。
何斯嘉一脸平静地走回沙发的位置,只有朱洁泠看出了她藏在眼神里的一丝倔强。
后来,Alvin和miss Li对唱了一首《不得不爱》,朱洁泠唱了首薛之谦的《丑八怪》,何斯嘉又唱了首王菲的《匆匆那年》。
罗书蕾发现,杜茹茹一直没怎么说话,好像有什么心事。
何斯嘉却看到,杜茹茹整个下午都没有看过Alvin一眼,好似他并不存在同一个空间。
刘忻槐走进q大北门时,是下午两点五十分。q市刚下过一场大雪,雪花软绵绵地平铺在城市和校园的各条道路上,积了厚厚的一层。这里的气温比北京高了20度,在雪地里行走毫不费力,走着走着还能让人发热。刘忻槐在门口查看了一番校园地图,没怎么费劲就找到了医学院所在的片区。
q大实在太大了,光是医学院就占了好大一块面积。他拖着小皮箱,在各个相隔遥远的大楼之间穿梭,轮子轧过白雪,发出迟钝沙哑的嘎嘎声,让他的脚步显得不那么安静和寂寞。经过几次问路,他终于停在了巍峨不凡的临床楼下。
抬头望去,这个时间,教室里大多亮着灯。他跺了跺鞋面上沾着的雪花,走了进去。一楼大厅的右边有个传达室,左边墙面上装饰着一大栏精致的宣传窗。他立在玻璃前随意地瞧了两眼。
一张元旦文艺晚会的演出照片映入眼帘。两年前的何斯嘉穿着淡紫色的小礼服,站在身着粉裙的一群舞蹈演员中唱着歌。照片上的她留着短短的头发,眉清目秀,神气十足,帅气雅痞中透着一种混不吝的可爱,正是本科时代一只撩人的小野猫。
他拿出手机将照片拍了下来。微信里有Alvin发来的信息:“14:00,唱吧KtV,he和室友,还有我和miss Li。”下面是一条视频,他点开来,是何斯嘉在唱歌,只是声音太小听不清楚。
他往里走了走,拐到一楼的楼梯间,把音量开到最大,重新点开了视频。她披着一头飘逸的长头发,她喜欢把它们别在耳朵后面。白色的绒线帽子很适合她,跟她上身的白毛衣是绝配。
她比两年前长大了许多,成熟又优雅,温柔中藏着美艳,行动中还有一种让人看了只想纵容她的调皮劲儿。
她唱的是什么呢?这首歌他没听过。粤语他也听不懂。他伸出一只手撑在墙上,仍旧没有站稳。箱子“啪”地摔倒在地。他蹲下来,听了很久,听完一遍又听了一遍。
站起来时,他已平静了许多。
他走出楼梯间,在教室里拍了几张照片,又走到大楼外拍了临床楼的全景,还有校园里各处的雪景。他能够收集到的关于何斯嘉的信息,就只有这么多了。
走在没有何斯嘉的q大校园里,他脑海闪过何斯嘉跟他说过的那些医学院趣事。他想起她在576tImE唱情歌的样子,跳舞的样子。他想起她跟他说,她每年都会上医学院的文艺晚会唱首歌。他想起了他们的一切。
但他得离开,得遏制自己疯狂的想念。
大雪又纷纷扬扬地下起来的时候,他走出了q大的校门,回转头看了一眼。下着雪的冬天还可以这样温暖,令他印象深刻。
他拿出手机,跟Alvin说了声“谢谢”,然后把微信名改成了“春风十里不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