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星期天,何斯嘉陪苗一一和陈炜柠去西四环的医院报到。两个人的行李早都搬到医院宿舍去了,宿舍在住院大楼后面一栋低矮的六层楼里,陈炜柠分了一个二人间,苗一一是四人间。
大楼外表陈旧,内部年前刚刚装修过,全部换成了时下年轻人最喜欢的现代设计风格。每间宿舍带独立卫浴和阳台,餐厅宽敞明亮,健身房高大上,还有超市和洗衣店,可比外面租房划算多了。
两个人把随身带的背包放好,就去科教部领了张岗前培训的表格。科教部教学培训中心的女医生让他们当天之内找培训的老师签个字,再把表交还给她。
临床心理科负责这次实习生岗前培训的是章医生和曹医生,两个人都在当班。何斯嘉跟在苗一一和陈炜柠后面,穿过门诊楼拥挤的人潮,往二楼走去。
临床心理科在二楼走廊的最东头。发黄的灯光下,走廊两边坐满了安静地等候就诊的人们。
一声尖利的呼喊划破了沉重宁静的空气,一个诊室的门打开。两个小护士架着一个穿着病号服的披头散发的女人走出来,走廊门边一个男护士推着辆轮椅正等着,见人已经出来,赶紧用轮椅接住病人。
女人用力地往上跳起,发出疯狂的一声嘶吼:“还我孩子——你们这些杀人不眨眼的——”三个护士一起把她按进轮椅里,缓缓往电梯间走去。女人委顿地瘫在座椅上,眼睛一片死灰,还带着一丝绝望的凶狠,脸色苍白得像是从异度空间里走来。
何斯嘉一看,开着的诊室门口,显示屏写着正是章医生。三个人走进去,说明来意,递上两张表格。
章医生是个四十多岁的女医生,抬眼看了看小伙子和小姑娘,又瞄了眼表格,乐了:“哟,S大的呀。欢迎你们啊!没吓着吧?刚才这个,刚生完孩子不到一周,双胞胎,只保住了一个。就在隔壁医院生的。自己去住的院,生完家里一直没人来,又碰上没了一个孩子,在那抑郁了。人家医院干好事,特意抽了三个护士带到这里来看看。她这个,就是一直不说话,不吃饭,也不喂孩子。这不,到这里来待了半小时,把什么都说出来了,发泄出来了,这就好办了。后天有回访,到时你们仨都来听听。咦?只有两张表格?”
何斯嘉不好意思地接过话:“老师我是来参观的,陪他俩。”
章医生一边签字,继续滔滔不绝:“你也学心理的吧?一看就是。长得可真俊。是不是想来医院上班?你们仨这样的,我们一准收。现在的小姑娘小伙子都长得这么好看了吗?”
隔壁诊室的曹医生是个五十多岁的男医生,送走了由一对中年夫妇带着的一个二十多岁的男青年,就在门口护士的引荐下见到了来签字的实习生。
曹医生长得温文尔雅,对刚才的病人是温柔细致,对实习生却不禁有些严肃:“又招了S大的?真的想留下来吗?”
苗一一大声道:“那当然了,老师。”
曹医生脸色稍霁:“那就好好干吧。真的留下来了,就一定是个有用的人。”
陈炜柠问道:“老师,刚才那个病人是不是双相情感障碍?”
曹医生很意外:“哦,小伙子不错啊。这个病人每两个月就会来一次,欢迎你们以后来我这里听听。”
三个人诚惶诚恳地出了门诊楼,交完表格,得到通知说,培训中午就开始了,两位老师只有中午休息时间有空,下午还会有培训中心联系的护士来讲课。一天下来,也是满满当当的。正式的实习,从下周一开始算起。
结束了医院的临床心理科一日游,何斯嘉回到念德公寓,筋疲力尽地瘫在沙发上。苗一一、陈炜柠、唐晓棠都已经走向他们各自的战场,她还在象牙塔里游历花花世界。
她想起研一下学期的学年论文交上去后,廖导兴奋地给她打电话,说要修改一番,拿去发表。最后那篇文章以联合署名的方式登上了核心期刊,廖导从此对她抱有不一样的期待。
他知道她想成为一名专业的心理治疗师,甚至是心理医生,毕竟她本科学了五年临床医学,几乎是得天独厚的条件。但他劝她要看清楚自己的位置和她的优势。一个学科的发展,需要理论研究,也需要实践证明,特别需要的就是不同类型的人才各得其所,而不是面面俱到。以她在医学和英语方面的优势,以及她在心理学学科积累的论文数量,他推荐她去英国交换留学,知道她申请读博后,又积极地帮她联系公费留学项目。
廖导是站得更高看得更远的人,他期盼着何斯嘉能在研究领域大展身手,不论将来留在国外还是回到S大。他告诉何斯嘉,即便是研究,也要与实践密不可分,完全不必担心自己脱离了心理咨询和心理治疗这一块的实践工作。只不过站在一个研究者的角度去看,可以获得更加不可思议的风景。
每当何斯嘉开始彷徨,她就会把廖导的诸般话语拿出来鼓励自己。她也越发清楚地认识到,如果当初没有刘忻槐,她不可能把英语学到现在这个样子。为了留学,她研二时又考了一次雅思,狠狠努力了一把,考了8.5分的成绩,震惊了整个S大。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也是因为刘忻槐。她也明白了,刘忻槐留在她生命里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今天刘忻槐一整天没有联系她。她突然很想他。回来后几乎每一天,他都坚持来看她,久而久之让她养成了习惯。
可这是个不好的习惯。她拍了拍脑门,让自己警醒一点,切不可白日发梦。
果然一夜无梦,一睁眼就到了周一的早晨。她给苗一一发了个“早起”的表情包:“加油仙女!你的美好生活2.0开始了!”
洗漱时她收到微信,是刘忻槐:“谢谢了。虽然不知道仙女是谁。加油!”
何斯嘉这才悲催地发现,刚才那条竟然发错了,赶紧回复过去:“不好意思,发错了。”又发了一个“请忽略我”的表情包。
刘忻槐半是意外半是得意地笑了:“是不是想我了?”他很快收到了何斯嘉发来的一个“锤子敲打小人”的表情包。
坐在对面吃早餐的常纾勤,见他从刚才起就对着手机笑得合不拢嘴,一脸的不服气:“你这一大早的就春心荡漾,是不是好事将近啊?不过你能不能收敛一点?你看看可怜的我。”
前天他请求罗书蕾添加微信好友,一直没有动静。昨天他又发了一遍,竟然直接被拒了。想来他常纾勤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被人拒加微信,不仅面子上过不去,心情也是很不好。可惜刘忻槐压根儿没理他。
何斯嘉觉得自己一大早发错微信这件事很邪门儿,导致她一整天都疑神疑鬼地,凡事都多留了几个心眼。
上午互联网公司小程序的设计部和产品部找她对接,沟通了两个小时。结束后,她又去书店买了几本关于互联网的书。
中午她叫了个外卖,忘记备注让店家免辣,一份下火的苦瓜炒鸡蛋,吃得她满脸通红地快要上火了。
下午的来访者里有一个特别的人。这是个三十二岁的男人,长得仪表堂堂,走进诊室就非常松弛,一边打量诊室里的装修陈列,一边跟何斯嘉谈笑风生。他自我介绍说是一家外贸公司的部门经理,结婚三年,妻子却一直不肯生孩子。
“先说好啊,我跟我媳妇儿身体都没问题,感情也很好。家里老人催得厉害,我妈催,她妈也催。不过妹子你结婚了吗?”
“没有。这个问题跟你的事情无关,你不用担心哈。”何斯嘉微笑着。
“我问这个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想知道你能不能懂我媳妇儿的心态。她究竟是为什么呢?我也不是说她一定有什么心理问题,我就是怕她有什么我不了解的想法。”
“你们就这个问题沟通过吗?沟通过几次?”何斯嘉开始严肃起来。
“沟通过,三四次吧,没有结果。”
“没有结果也是一种结果。能跟我说说你们沟通的经过吗?”何斯嘉询问。
“就是她每次都说自己还是想先把工作搞好,要是怀了孕,工作就会受到影响,比如不能出差,升职加薪全泡汤,还得休产假。”
“你觉得她说的属实吗?”何斯嘉依旧询问。
“应该是这么回事吧。哪个女的怀孕不受影响呢,孩子还是要生的,工作就先放一边嘛。”
“你妻子是不是觉得很委屈?”何斯嘉压抑着内心的不适。
“是啊。”
“你觉得她的这种委屈的反应是应该的还是不应该的?”何斯嘉保持严肃。
“委屈肯定是委屈,可是谁不委屈?我们一年到头尽吃瘪,吃客户的,吃老板的,各种受气。”
“都挺不容易的。你妻子是做什么工作的?”何斯嘉询问。
“她是我们公司公关部的一名翻译,马上要升部门副经理了。”
“你支持她升职加薪吗?她们公关部是不是也经常受气?”何斯嘉又询问。
“那恐怕是家常便饭了。我当然支持。不过其实我们很少聊工作的事。”
“你们工作都还不错,都受气,都委屈,但谁都没有想过放弃自己的工作。这一点我很佩服你们。”何斯嘉很真诚。
“我明白了。下次我可以带我媳妇儿过来吗?”
“当然可以。你可以直接网上预约。”何斯嘉心想,这样一来,下次再见不知道是多久以后了。
“可以留个电话给我吗?方便随时沟通。”
“不好意思。我们工作规定不留个人电话。”何斯嘉果断拒绝。
“微信也行。加个微信吧。”
“不好意思。也不能留微信。”何斯嘉严肃说道。
“哦。那我知道了。”男人略略失望地走了。
何斯嘉吐了口气,一脸疲惫地走出心理诊室。褚晗光接了杯水递给她:“怎么啦?”
“没事。”何斯嘉摇摇头,喝了口水,“今天貌似对男人过敏。”
“啊?要不要我走远一点?”褚晗光真的往后退了一步。
这天晚上,何斯嘉穿过广场回公寓,喷泉边聚集了一群男人正在喝酒、说话和猜拳,其中几个对她指指点点。她加快脚步进了大楼,上了电梯,很快跑进屋把门锁上。
这一天过得真是有些倒霉,好在很快就要结束了。她决定早点睡觉,让这悲催的一天赶紧过去,明天又是新的一天。说干就干,她立马站起来去洗漱。
洗漱间的毛巾架上,室友的新毛巾还是干的。他说这个星期会搬过来住,不知道是哪天呢?要是今天就好了。她突然有点心慌慌的害怕,特别需要一个同伴。
门铃“叮铃铃”地响起,持续了好一阵。音乐声一轮没有结束又响起另一轮、下一轮,像是有人急促地重复摁着门铃。
何斯嘉嘴里咬着牙刷,手上端着漱口杯,惊慌地往客厅走来。
还没到门边,大门上响起“咚咚咚”的捶门声和“咣当”一声,有人在踢门。在三种声响激烈交杂的背景声中,一个粗壮的嗓子在门外喊道:“开门呐!快点开门!你他妈的!”
何斯嘉脸色惨白,赶紧把杯子和牙刷放在餐桌上,大着胆子朝晃动的大门走去。
猫眼里的走廊上,三个彪形大汉拎着酒瓶歪七扭八地站在1203的门口,明显都是醉醺醺的形状,一个手摁门铃,一个单手捶门,另一个时不时照着大门踹一脚。
何斯嘉整个人战栗不已,舌头僵直,额头冒着冷汗。她掏出手机,冲动地想打个电话,又立刻制止了自己。
她退回沙发上,把自己脸对膝地抱成一团,脑子里快速闪过N个主意。
她首先想到,要不要打110?可是这样一来,如果是误会就不好处理了。
褚晗光住的地方在北边,隔着一条大环线。眼下这交通,还是算了。
物业的电话是多少来着?她还没打过交道,连个号码都没存。
隔壁的1204户还没住人。对面的两户离得略远,跟这边隔着两个防火门,应该是听不到这边的动静了。住了这些天,她也很少跟对面邻居打上照面。
室友之前留了个手机号,说是有任何事都可以找他。他在旁边的学校教书,应该是最近的了。
想到这里,她快速翻开微信,找到了那个号码。
时间是20:49。门铃声、捶门声和踢门声突然停了。她凑到门上一看,三个大汉在防火门边坐下了,有一搭没一搭地骂着人。
她还是决定先发个微信,于是给室友写道:“你方便今天过来住吗?门外来了三个男的,估计喝醉了,太可怕了。”
“大龄儿童”马上回道:“他们手上有没有刀或者武器?”
何斯嘉心虚死了:“没有,拿着酒瓶,坐地上喝着呢,还骂人。”
“大龄儿童”:“你别怕。我马上过来。你先找找屋里有没有铁的东西,壮壮胆。”
何斯嘉挨个屋子找了一遍,只在厨房找到一把菜刀,搁在茶几上备着。
她焦急地等待着,又去门边确认了好几次。三个男人还是坐在门外骂人,其中一个抽起了烟。
她问室友:“你有没有物业电话?这些人有没有可能是来找房东的?”
“大龄儿童”:“没有。明天我会找房东和物业问清楚。你先镇定,深呼吸。别怕,我马上就到。”
没过多会儿,门外的人站了起来,像是结束了休整似的,继续开始折磨1203的大门:“到底开不开门?妈的,再不开门不客气了。”
吵吵嚷嚷的呼喝,和着门铃声、又捶又踢的声音,附在眼前摇摇欲坠的门上,不断冲击着何斯嘉的神经。她吓得心脏一阵紧缩,脊背直发凉。
下一秒,她已经拨通了不知道是哪个号码,呜呜带着哭腔:“你什么时候过来?到哪里了?他们又开始摁门铃了,还捶门、踢门呢,你听——”她摁了免提,想让电话里的声音充满整个屋子。
“我这就到了。”只有一句,电话突然挂了。她听出来,是刘忻槐的声音,心里突然安定许多。
到底还是打给了他,她有些恨自己不争气。可是眼下,她只想赶走那几个人。
门外突然安静,窸窸窣窣传来一阵说话声。过了一分钟,门铃又响起来,是悠长的一声。
她不敢再去察看,只是愣愣地等着室友过来。门口却传来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她瞪大了眼睛,拿起茶几上的菜刀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