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斯嘉回到公寓时,已经快下午1点了。她立刻给刘忻槐打电话:“刘老师,我刚到家。不好意思啊,让你久等了。”
早上出门时他们约好,本来是他给她打电话,但她不知道中午会议什么时候结束,就说等散会了她打给他。刚从moc出来时,她就给他打了电话,他说有份写好的文件落在优盘里没带过去,院里提前让交,让她去房间抽屉里帮他找出来发给他。
客厅的餐桌边立着崭新的饮水机,茶几上多了两个小盒子,一个是投影仪,一个是电视盒子,和对面墙壁的幕布一样,都是前一天上午她在家时送过来安装好的。
她先把饮水机打开,一边讲电话,一边穿过客厅,往主卧室走去。
“是在书桌的抽屉里吗?”她看了看,里面整齐地摆放着各种小物件,并没有他说的那个优盘。
“嗯,找到了吗?”刘忻槐正在G大的办公室里坐着。下午还有一节课,可是光听见她的声音,他就已归心似箭。
“哦,没有,没有看到。”何斯嘉看见了一个熟悉的物件。她拿起来看了看,没有打开就放回了原处。
她提醒他:“是不是放到别的地方,你忘记了?”书架上一览无余,除了书什么也没有。电视柜的每个抽屉她都打开来看了一遍,竟然全部装的都是书,而且是英文原版的经典作品。梳妆台的抽屉空空如也。
床头柜上还有一个抽屉。她走了过去。
刘忻槐突然果断地制止她:“算了不找了,小斯。我晚一天交——”前一晚他抱着电脑在床头敲完字,好像是顺手把优盘放进了床头柜里,所以今早才忘了带走。
何斯嘉打开了房间里的最后一个抽屉,眼皮猛地一跳。她把优盘拿出来,红着脸把抽屉关上:“刘老师,我找到了哦,电脑发给你。”
她挂了电话,重新把抽屉打开拍了个照。过了一会儿,她在客厅连上电脑,找到了他要的文件,连带她刚拍的那张照片一并发给了他:“是不是这个?看看我还找到了什么——”
刘忻槐控制着内心的崩溃:“是的,亲爱的谢谢。”他站起来,不安地走了十几秒,手指发烫地写道:“至于这个,是给你准备的。你要是不喜欢这个牌子,我可以换。”
“这样啊。你准备得可真是周全哈。”何斯嘉悠悠地嘲讽道。她确定自己的脸已经红得不像样子,一时只觉脸热心跳。
“那是当然。我从不打无准备之战。”刘忻槐硬着头皮接住这一茬。
何斯嘉一直没再说话。他暂时松了口气,不去想下班到家后怎么收场的事。
何斯嘉的另一个微信号是用来沟通项目的,她点开一看,是陈卓的消息:“姐你到家了吗?注意安全啊。下次过来这边记得找我啊,我单独带你逛一圈,给你好好介绍一下。”
她客气地回道:“到家了。今天谢谢你啊,辛苦了!”
驿站里跳出三条快递信息,都是顺丰。老何寄的东西到了,另外两个,一个是同城发来的,一个是外地发来的,不知道是刘忻槐又买了什么。她正想打电话问问,手机适时响起,便接起来。
对方是个声如洪钟的陌生男人:“刘太太,请问家里有人吗?我这有您的两个快递,您在的话我这就送过去。”
何斯嘉愣了愣,一头雾水:“啊?!——啊,对,我在家,麻烦您了。”她马上反应过来,追问了一句:“您是顺丰吧?管这一片的?”
快递员:“是的是的。”
何斯嘉:“我还有一个包裹也到了,能麻烦您找找,一起给我送过来吗?”
快递员大叔把三个包裹送到1203门口时,何斯嘉正给刘忻槐打电话。她听到铃声,开了门,切换到免提。
大叔把山东寄来的纸箱子搬进门里,上面放着两个小箱子,问道:“何斯嘉是吧?先生姓刘?名字写的还不一样,我找了老半天才找到这个大件。”
刘忻槐坐在办公室的电脑前暗自笑了,却听见何斯嘉清脆地说道:“嗯,我是何斯嘉。刘太太是我的室友,也没有什么先生,我室友姓刘,名太太。”
“刘——太太?还有叫这名儿的?”大叔有点懵,又有点想要相信。
“嗯,挺奇特的是吧。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他呢,经常不在家,快递都是写我的号码。我这替他收一下,应该可以吧?”何斯嘉说得有模有样。
“他既然写的是你号码,你收肯定没问题。”大叔看来是信了,递给她两张名片,“我就在这一片儿,你要寄件可以直接找我,我上门来取。给你室友一张。”
快递员大叔走了,刘忻槐在手机的那头兀自爆笑:“你可真是个小骗子,这瞎话一套一套的。”
“彼此彼此。我没你厉害,是吧刘太太?”何斯嘉没好气地驳斥他。
“好好好。你别生气,生气就不好看了。”刘忻槐心软地哄道,“再说了,这不迟早的事吗?”
“什么迟早的事?你又套路我!”何斯嘉很警觉。
“什么套路?天地良心,我可没有。”刘忻槐当然不会承认。
“你先是套路我答应做你女朋友,又套路我要跟我结婚,现在我不明不白就成了刘太太。你怎么不上天啊你?!”何斯嘉历数他的套路。
“唉,我只是想,换个名字,你收快递安全些。”刘忻槐不紧不慢,理直气壮,“再说了,这哪叫套路?我们是真心相爱,这叫你情我愿,其乐融融。”
何斯嘉一时不想反驳,嘴角噙着笑,算是默认。
刘忻槐甜蜜地笑了笑,低头叹气:“怎么办,我太想你了,现在脑子里只有你。”
“我也想你了。乖,好好上课。下班见。”何斯嘉绵软的语调落在他心里,让他心里美得一塌糊涂。他几乎是眉目柔和,脚步轻快地走进了下午的教室。学生们敏锐地发现,英语老师今天怕是人逢喜事,眼角眉梢都是温柔的笑意。
何斯嘉挂了电话,飞快地拆了几个箱子。老何寄了一些家里的粉皮、粉条和自家灌的香肠。她拍了照片给老何发过去,说东西已经收到了,叫他不必惦念。
刘忻槐买的是防狼喷雾和房号贴。她拿起来看了看,东西小巧精致,却很实用。看来上次的事让他也后怕了。她把两个东西搁在餐桌上,便出门上班去了。
何斯嘉刚进心理诊室坐下,手头翻开第一个来访者的资料,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紧接着走了进来。她留着一头打理过的短发,化着稍显年轻的妆容,身上豆绿色休闲毛衣搭配高档的藏蓝色毛呢裙,脚上是深棕高跟皮靴,大方时髦得像是刚刚四十出头。她环顾一周,没有在桌前坐下,而是跟何斯嘉打了个招呼:“你好,我可以坐那儿吗?”却不等何斯嘉的回答,径直走向窗前的小沙发,把手上搭着的淡棕色风衣和手提包放在沙发前的小圆桌上,坐了下来。
何斯嘉已经站了起来,一边走过去拿起桌上的风衣和包包,一边亲切地询问:“这边视野好,比较舒服是吧?我帮您把东西挂起来吧。”说完,她转身把东西妥帖地挂在了进门处的衣帽架上。
“谢谢啊。”来访者打量着眼前的年轻女孩,看着她从饮水机上接了杯水放在圆桌上。她端起来,感觉到纸杯里的水是温暖的,便喝了一口,眼睛透过玻璃幕墙,望向了校园围墙边的小道,和围墙外的大马路。马路上人来车往,对面是个陌生的住宅小区,房屋老旧,六层楼高,但在这个地理位置,均价在每平米13万以上,是个普通老百姓难以想象的价格。
“曹女士,您这边有什么事情我能帮得上忙吗?”何斯嘉在她对面沙发坐下,清晰地开口,把她从遐想中拉了回来。
“你还没结婚吧?被人背叛过吗?”她放下水杯,语气迟缓,充满质疑,“你们这种二十出头的小姑娘,真的能懂婚姻的苦吗?”
“无妨,曹女士。医生治病,并不需要亲自得过这种病才行。心理咨询师也不需要与来访者有相同的经历。”何斯嘉毫无波澜地答道。她不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问题。
“你说的也有道理。”曹女士突然语气一转,轻松起来,淡淡地压抑着声调,“我认识的一个人快要死了。我很开心。”
“是吧?您具体说说。”何斯嘉放弃了提问。她看到对面的女人一脸倾吐的欲望,她做好了听故事的准备。
不出所料,曹女士打开了话匣子。她的句子像被困已久的士兵,在内心的围城里厮杀了不知多久,终于冲破了一方桎梏,释放出来。
曹女士23岁认识了自己的丈夫,那时她刚刚大学毕业一年,在公司行政部做行政助理,丈夫是销售部的部门经理,两个人都是彼此的初恋。为了同她结婚,他跳槽去了另一家公司,还升了一级。24岁时,她嫁给了他,不久,儿子就出生了,一家三口幸福地过了十几年。
这期间,丈夫离了职单干,利用自己积攒的人脉创业,开了家小型的公司,她也离职去帮忙,生意虽然难做,好在两个人拼得狠,也慢慢有了起色,挣了些钱。丈夫一直待她很好,儿子也很懂事,她一直以为,幸福人生就该是这样,她别无所求。
直到儿子读初二时的某一天,她发现本该出差应酬的丈夫出现在自家门口的商场里,手上牵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孩,她清楚地听见,她喊他“爸爸”。女孩身后站着的人她也认识,是自家公司前台的姑娘,比她这个老板娘小6岁。讽刺的是,他们的女儿已经8岁了,满打满算,9年前公司初创、她来应聘做前台时,丈夫就已经出轨了。这长达9年的背叛,让她这么多年自以为是的幸福一瞬间化为了泡影,她的人生沦为一个笑话。
她先是大吵大闹,把小三从公司开除,然后大病一场。丈夫兢兢业业地照顾了她一个月,等她出院之后,净身出户,跟她离了婚。房子、车子、儿子和公司全归她,丈夫走时带走了公司几乎一多半客户,另立了新公司。她不得不打起精神,用这些年学到的所有东西,支撑着公司,慢慢地也站稳了脚跟。
丈夫跟小三结了婚,听说创业不是很顺利,生意一落千丈,没过几年,醉驾出了车祸。这一年,儿子念高三。她带着儿子出席了葬礼,看到前夫躺在冰冷的棺材里,面目肿胀破碎,她的痛苦和愤恨到达了顶点。她恨那个小三,是她破坏了她的人生,抢走了本该属于她的一切。她也恨前夫。他不仅出轨,还选择了跟小三和女儿一起生活,放弃了她和儿子。结果他却落得这样的下场。他为什么不能好好地幸福下去呢?
“痛苦到极致的时候,我曾经设想过另一种结局。如果那时我没有发现他出轨的事,我们相安无事地继续过下去,我依旧很幸福,公司也继续正常发展,我的孩子也不会14岁就离开了爸爸,我的丈夫也不会在那之后死去。我也不会在痛苦和憎恨中度过这十五年和接下来的余生。”曹女士始终平静地说出这些,脸上略无恨意,只有眼角的几条皱纹里沉淀着压抑的悲辛,时而一拧的眉头暴露了她内心的起伏。
“真相往往是毁灭性的,有害的。很多人不愿意面对真相,或者喜欢自欺欺人,就是因为真相太残酷、太伤人,它会造成无法挽回的打击,不是谁经历了真相都能重新站起来的。离婚以后,您其实并没有倒下,直到您前夫去世,您才开始真正面对真相。”何斯嘉略略感叹,“您其实很强大,很独立。您的前夫应该也看到了这一点。”
她心里一震,诧异地看了一眼这个年轻女孩,没想好该说些什么,却听见她继续说道:“您恨您的前夫,是因为他既然做出了选择,离开了您,却没有带着他的选择,好好幸福下去。您恨小三,更多的是因为她没有照顾好您前夫,让他死于非命。您把他的死都归咎于小三了。”
何斯嘉神色沉重:“这都是因为,您太爱您的前夫了。对您来说,这才是真相。”她摊开右手掌心指了指水杯,示意来访者再喝口水,“但是我猜,这也不是全部的真相。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她要死了,癌症晚期。我这个周一才知道。她女儿上周末来找我儿子借钱。他说,听了她说的那些,她们这些年好像过得并不容易,并不好。儿子没问我要不要借。但我知道,他在等我的态度。我见过那个女孩,我前夫葬礼的时候,她才12岁,现在应该跟你一般大小吧。”她说着说着,竟有些出神,看着何斯嘉的目光里多了一丝怜悯。然而一晃过去,她恢复了平静,换上清冷的眼神:“我很开心。真的。这才叫天道轮回。”
“除了开心,您还有什么感受?”到了见真章的时候了,何斯嘉乘胜追击,“或者您心里还有什么其他疑问?”
她怔怔地看了一眼何斯嘉,低下头,端起圆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又放下,突然焦躁起来。她的目光胡乱地扫过房间一周和窗外马路之后,又集中到眼前这个沉静严肃地等待着的女孩身上。
她编好了一些新的句子,正准备开口,何斯嘉却凝望着她,不紧不慢地说道:“曹女士,如您所说,从头到尾,您什么都没有做错。您不用自责,不用为别人的错误来承担责任。
“您痛苦,是因为您现在还爱着那个背叛的人,您想到倘若他还活着,此情此景,他一定会很痛苦。
“您不安,是因为您担心您的儿子。您很清楚,在这场三个人的孽缘里,两个孩子都是无辜的。那个孩子是您丈夫的亲骨肉,您儿子的亲妹妹。您很想帮她,同情她,可是您又摆脱不了恨。您也很清楚,自己不想让恨延续到孩子身上,您怕自己后悔,怕儿子将来会后悔。您在衡量,在计算,在挣扎,自己究竟该不该帮那个人、帮那个孩子。”
她的眼眶越来越红,一行眼泪划过精致的面庞。她纠结了好久的事,终于有人替她说出来。不管儿子有多懂事,终究不如女儿贴心。可惜她没有一个眼前这样的女儿。她接过女孩递来的纸巾擦了擦泪水,欣慰地给出一个会心的微笑。
何斯嘉有一秒钟无言的感动。她读懂了这个笑容,这是来访者对她的认同和鼓励,是表示互相理解的一种默契。
她做过这么多次心理咨询,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受。它不是口头上的明确表扬或感谢,而是心灵交流畅通的一种标志。任何人,处在任何境地,得到真正的理解,都会是莫大的幸福。
她敛了敛心神,正色道:“如果您不帮,您觉得会是什么结果。如果您帮了,又会是什么结果。这些结果,您自己能不能接受。”
何斯嘉看到来访者神色郑重起来,两个人的目光交流里写满认真,便趁着对方聆听的时机,适时说出自己的建议:“或者您可以开诚布公地跟您儿子谈一谈。您说您的儿子懂事,他肯定都能理解的。你们两个人共同来决定这个问题的答案,您不用一个人孤独地痛苦和承担。”
来访者已然平静,通透如常。她点点头,站起身来:“我知道了。谢谢你,何医生。”
“不客气。您也可以直接叫我名字。”何斯嘉忍住了,没有说出那句“我也谢谢您”。她走到门边,取下衣帽架上的风衣和手提包递给曹女士,看着她接过东西又点头以示谢意,脚下带风似的从门后消失了。
何斯嘉知道,她应该不会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