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一大早,刘忻槐就给蔺季雯打电话,说了缘由,她满口答应。下午三点钟光景,一张新床就送到了念德公寓。送货的两个师傅拆了包装,三下五除二安装好,顺便把旧床回收带走了。
省事也是真省事。刘忻槐开始打扫次卧室,最后收拾一番,就可以铺床单了。
先换个垃圾袋。他将垃圾桶从书桌下挪出来,发现那块地板灰尘太大,伸去扫把拂掠一番。一张纸片顺带飞了出来,掉落在眼前。
他弯腰捡了起来。是一张样式寻常的圣诞贺卡,伦敦最常见的那种,里面写着一句英文和一个日期。应该是何斯嘉的。他随手往桌上一放。
等等。他又瞟了瞟。这字迹很眼熟。分明是他自己的手笔。
“A smooth tongue makes you feel unhappy.”(“巧舌如簧,无福消受。”)这句话他有印象。他写给过一个素未谋面的伤心醉鬼。他看了下日期,没错,就在去年的圣诞节。
他呆住了。那天的记忆滚滚袭来。
沃克教授在伦敦南部的家宽敞又温馨,屋子里悬挂着各种各种的圣诞装饰,两米多高的圣诞树在客厅中央的沙发边上闪着五彩光。
屋外是一片大草坪,连着社区马路,延伸到很远。刘忻槐在厨房给缇娜打下手,喜欢时不时抬头看看草坪上的风景。
“嘿,刘,你喜欢的那个女孩什么时候带过来给我和蒂姆瞧瞧?”缇娜切着西红柿,心情很好地跟丈夫的学生兼研究助理聊着天。她是个身材中等的伦敦本地人,应该有五十岁了,但是保养得挺好,看起来才四十多一点,跟沃克教授育有两子一女。
“她学业太忙了。等有机会的。”刘忻槐手上一滞,搪塞得天衣无缝。这还是师母第一次打听他的个人问题。研究室里的几个同事今天来做客都带了另一半,只有他,三年来仍旧独来独往。
“哈哈,我赢了!我就说文森特他们说的是真的。他们说你拒绝的漂亮姑娘没有二十个也有一打了,应该是在北京有心上人了。我跟蒂姆打赌,我觉得你肯定有女朋友。这下他得给我20英镑。”缇娜欢欣雀跃。她对这个年轻俊美的东方男人印象很深,打过几次交道后发觉他忧郁气质里包裹着细腻聪慧的心灵,做起事来却是干练周到勤奋,对他不禁多了些关心。
刘忻槐面带微笑,放下洗好的盘子,拿出手机熟练地介绍起来,就像他对那些向他表达好意的姑娘们做的那样:“给你看,缇娜。这是我女朋友。”
“哇,好漂亮,好可爱。身材也不错。”缇娜觉得,照片里的中国姑娘跟眼前的小伙子真的太登对了。他看起来这么忧郁,定然是太过思念了吧。为了安慰他,她继续问起来:“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客厅里,教授和弟子、好友、家人们谈笑风生。圣诞大餐的食物都准备得差不多了,沃克教授说了声“抱歉”,抽身去问妻子什么时候开餐,却见厨房里,刘忻槐正徐徐讲述自己心爱的女孩。
教授倚门听了会儿,体贴地没有打断。刘忻槐讲的故事很平凡,也很动人。当然,结尾没有争吵、误解,也没有分手,那个女孩还在北京等他。
这晚,一群人在教授家待到深夜,觥筹交错,好不热闹。客人们开不了车了,都留宿在别墅里。房间和床铺不够,沃克教授送刘忻槐到他同一个街区的另一所房子去过夜。
外面下了点小雨,到处都是闪闪亮亮的,还有一些男女在欢笑地夜游,节日气氛一点都没有因为夜深和下雨而打折扣。两个人走了五六百米,在一栋别墅前停下。路灯照着,刘忻槐看着它的装修风格跟教授家差不多。
据教授说,房子有一半的卧室租给了当地的留学生,另一半还在招租,花园、客厅、厨房和餐厅是公用的。
“今天你对着圣诞树许了什么愿?”沃克教授打开大门,一边往里走,一边问刘忻槐。
“希望能快点看见我心爱的人。”昏暗里,刘忻槐的声音无比清晰。晚餐后他喝了两杯葡萄酒,凭窗遥望,夜空里焰火绚烂,点燃他心中的无妄之念。
教授为他打开一间房门。灯开了,他的脸和小胡子生动起来:“会实现的。祝你好运,孩子。”
教授走了。别墅里很安静,旁边房间都是黑漆漆一片,没有亮灯。也许是圣诞节的原因,屋子里的住客一个都不在,不知散落到了城市的哪个角落里狂欢。
屋子里很干净,床上东西一应俱全,收拾得很暖和,应该是提前就布置出来了。刘忻槐躺在寂静里,辗转反复,难以成眠。脑子里流水般放映的,都是何斯嘉那张脸。她穿着他宽大的白t恤,跳到他光裸的身上,不管不顾地吻他。他们的这段情,最亲密的时刻止步于此。不管他如何疯狂地想念,她悲伤哭泣的样子总是最后跳出来,提醒他,他已经失去她了。
心痛得无以复加的时刻,他听到房间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和低语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很近的地方,貌似是隔壁。一些杂乱的声音过后,隔壁的房门被关上,屋里重新归于安静。
原来是夜归的人。跟他一样。既然思绪被打断,他准备认真睡觉了,黑暗中闭上了眼睛。
歌声响起时,他又缓缓睁开了眼睛。有人在清唱。是英国歌手埃里克·克莱普顿的《泪洒天堂》(tears In heaven),很经典的一首老歌。声音从隔壁传来,是个女孩,歌词发音咬得很准,接近原汁原味,黑暗中哀婉动人。
“would you know my name
你还会记得我的名字吗?
If I saw you in heaven?
如果我在天堂和你见面
would it be the same
我们还能像从前一样吗?
If I saw you in heaven?
如果我在天堂与你重逢
I must be strong and carry on,
我必须学会坚强,勇敢支持下去
……”
歌声结束,陡地变成嚎啕大哭。哭声中夹杂着一些骂人的话,听咬字发音,应该是个亚洲人。
刘忻槐腾地坐起来,不知所措。别墅的隔音应该不至于这么差吧?刚想到这一点,墙边地板处透出一线光亮,吸引了他。
他下了床,摸黑走过去。那是一道门,连通这两间房,现在是锁死的。声音就是从门那边传来的。
他开了灯,靠着门边坐下,敲了敲门板:“喂,你哭什么?现在已经凌晨一点了。”伦敦三年,他的口音跟一个本地人几无差别了。
那边似乎怔了怔,哭声停歇,人往墙边走来:“嗯?是这里吗?呀,这里还有门!”她有样学样地敲了敲紧锁的门:“你刚才说什么?”是娇媚软绵的女孩声音,带着点委屈,英语说得极为好听。
“你很伤心?今天是圣诞节。”这话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他心中藏不住的落寞。普天同庆的节日,只剩这两个黯然销魂的人。
“有规定圣诞节不能伤心吗?我伤心了还不能哭吗?呵呵。嗯?没了。换一个。”女孩的语气里带着醉意,一个易拉罐被她扔下,另一个又被她拿起,“嘭”的一声打开。
“你在喝酒?喝醉了吗?女孩子要少喝点酒。”借酒浇愁他固然也想,但这里不是合适的地方。
“没有,没醉,早着呢。我很久没喝过酒了。你想喝吗?”她似乎在邀请。
“谢谢,不了。我喝过了。”再伤心,他也只能压抑心底。他还能安慰别人:“是谁?你的歌里唱到的。你很想念他吗?请节哀。”
“是我那该死的前男友。我就当他死了。”女孩喝了一大口,眼神模糊。
“呕,你很毒舌。就这么恨他?”他其实想问的是,你就那么爱他?毕竟,没有极致的爱,哪来极致的恨呢?
“我还盼着他上天堂呢,仁至义尽了。”前一秒她反唇相讥,下一秒她就哭了,“可是我好难受啊,我快坚持不下去了。”
“没事没事,你别哭。你先别想他了。来,深呼吸,深呼吸。”他少有的着急了,尽力哄着一个陌生人。
她吸了吸鼻子,略微镇定心神:“我就想哭。哭一哭没事的。今天大哭一场,是为了在别的日子绝不流泪。”看他安慰自己,她也是领情的:“你就没什么想哭的时候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说:“你那首歌,唱得真好。你还在喝酒吗?少喝点。”
“还有最后一罐,马上喝完。你喜欢听吗?我再给你唱一首。”女孩哭着笑了。
刘忻槐还没接话,她已经开口唱起来:
“drew looks at me
德鲁看向我
I fake a smile so he won\\u0027t see
我努力像往常一样笑,他应该不会看出我很难过吧
that I want and I\\u0027m needing
我想要,也需要
everything that we should be
我们该拥有的一切
I\\u0027ll bet she\\u0027s beautiful
我打赌她一定很美
that girl he talks about
他满脸笑意谈论的那个女孩
And she\\u0027s got everything
她就这样拥有了一切
that I have to live without
而我却无法得到
……”
静静地听完一整首歌,他擦了擦意外湿润的眼角,鼓起了掌。寂静的空气里,掌声寥落而清晰。
他问:“为什么都是跟眼泪有关的歌?”这首《泪洒吉他》(teardrops on my Guitar)原唱是美国女歌手泰勒·斯威夫特,轻柔多情又伤感。
“因为我在哭啊。我这儿还有好多首,你要听吗?”
“都是‘眼泪’吗?”
“当然。”
“那就算了。”
“我唱歌只是想换一种方式哭,不唱眼泪唱什么?!”
“你今晚主要是哭?不睡觉?”
“太伤心,睡不着。你不介意的话,我还是哭吧。”她嘴一张,抽抽噎噎哭出几声来。
“……停。下一首是什么歌?”
她又一连唱了四五首。他记不全了,只记得其中有一首Groove coverage的《百万滴眼泪》(million tears),因为在这之后她又唱了这个乐队的另外一首歌《上帝是女孩》(God is A Girl)。他抗议说这首歌里没有“眼泪”,她却说:“怎么没有?眼泪在我心里。”
“好好好。反正解释权在你那里。你到底喝了多少?”
“呵呵,不多哦,五六罐啤酒而已。”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喝的是足够醉倒一个成年男人的酒量。
“喝这么多,就你一个人在?”他隐隐有些担心。
“我师姐出门了,我过来寄住一晚。不是还有你?”她醉得有些厉害了,说话不太清楚。
真巧。刘忻槐心想,自己也是来寄住的,一时生出同情:“你觉得我靠得住?你胃难受吗?……喂,你睡着了?”
门后好一会儿没人说话。刘忻槐着急了,用力敲了敲门:“你醒醒,不能坐地上睡觉,会生病的。”
“……地上不凉。”说完这四个字,女孩又没动静了。
刘忻槐看了看地板上的门缝,太窄,连手指都伸不过去。他站起身,从另一面墙边的书架上找到一块扁平的铁书挡。他想了想,掏出背包里的圣诞贺卡,写了句话,连同书挡一起塞进了门缝。
书挡触碰到了女孩的身体,她被推醒,拿起贺卡看了一眼,不乐意了:“你们男人是不是都喜欢性格柔顺、小鸟依人型的女孩?能说会道、聪明伶俐的碍着你们什么事了?”
“……没有啊。就是想让你自己放过自己而已。”刘忻槐看了看窗外下得越来越大的雨,轻声说道,“听我的,现在去床上睡觉。忘了他吧。圣诞快乐。”
她没有说话。他听到地板上的人站了起来,脚步有些沉地走到了房间的另一个角落,身体降落在床榻上。
他放心地躺回床上,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到这天上午10点多才醒。他爬起来,看见手机上教授给他留言,叫他起床后过去家里吃午饭。房间里有独立的洗漱间,他收拾一番就出了门。
经过隔壁房门,他特地停下来,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敲门关心一下。门从里面打开了,一个三十多岁、打扮考究、腰身很粗的黄皮肤女人跟他打着照面。她略微惊讶地问:“早上好,你是隔壁新搬来的?”
不是她。口音、音色都不对。年龄也不对。他马上反应过来:“啊,早!我是昨晚隔壁借住的,房东的朋友。”
没想到对方换了汉语普通话来回答:“你是中国人吧?我是韩梦乔。昨晚我师妹睡在这里。刚刚我送她回学校了。她好像跟我说起隔壁住了个人。”
……
刘忻槐终于想起来,这就是他跟韩梦乔的第一次见面,第二次见时已经是在北京西五环外韩梦乔的家中。
他看着手中的圣诞卡片,笑到两边嘴角都弯了起来。
收拾完次卧室,他拿过自己床头柜里的一个绿皮笔记本,凭记忆把那天晚上他们说过的话写下来,最后将那张卡片夹在了那里。
何斯嘉去S大了。为着下周末的毕业典礼,学生会策划了几个节目,让包括何斯嘉在内的几个优秀毕业生参加彩排。
不知道彩排几点结束。他打了个电话给褚晗光,问了大概时间,出门往S大南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