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没有要变小或停下的迹象。刘忻槐站在雨里,手中稳稳撑着的大伞遮住了他的脸,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在碰运气。S大的南门离心理咨询中心最近,这里车来人往,总该能看到熟悉的身影。
6月的天本来黑得晚,此刻漫天的雨滴暗沉沉地盖住大地,才下午5点光景,天色已如同黄昏。
饶是这样,同撑一把黑伞走过来的男女经过南门口时,刘忻槐一眼就认了出来。他叫出了那个名字。声音一如那些年,动听而致命。
女人脚下僵住。男人跟着停下来,拉了拉妻子的衣袖:“怎么啦?你认识的人?”
女人回过神:“啊,我一个同学。”她又小声说了些什么,丈夫把伞柄塞到她手里,飞快地穿过雨幕,往南门外停着的一辆车子跑去。
女人往前站了站,离刘忻槐更近一些,眼中不无希冀:“刘忻槐,好久不见。”
大伞往后挪了一寸,露出一张清俊绝伦的脸,却是凝重的神色:“有件事请教你。”
“什么?”女人眼神骤然熄灭,一寸一寸地心疼。
“给我送订婚请柬那天,你为什么跟何斯嘉说那番话?”大雨中,他的声音有些失真,虚无缥缈得如同散落的雨珠,坠在水泥地面。
四年不见,他竟可以表现得完全不顾教养,也失了君子风度。
女人被激怒,愤愤不平:“怎么?你不喜欢我给你的出国礼物?如果当初你跟我分手是为了出国,为什么不能为了出国再分一次手呢?难道要我看你舍不得她,跟她傻傻地坚持三年的异地恋吗?我做不到的事、得不到的人,凭什么她就可以?!”
刘忻槐一瞬间脸色如血,但他立刻抚平神色,平静冷漠得没有丝毫动摇:“当初我们分手,你知道并不是因为我要出国。看来这些年你也想清楚了。你说得对,就因为你不是她,所以她能做到的事,你自然做不到,我也做不到。谢谢你让我看清。我也可以从此不再对你抱有任何愧疚。”
大雨如注,一如女人眼中汹涌的泪水。看着刘忻槐在雨中走远、渐渐消失的背影,她被钉在原地,无声地悲泣。
失去一个刘忻槐这样的男人,对于普通如她一样的女人来说,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她的青春是那么明亮,曾经如花的美少年待她亲密如斯,一朝形同陌路,她的世界失去光亮,余生只剩平庸黯淡。
她再也不可能遇到第二个这样的人了。可惜,失去了就是失去了,不论如何不甘、纠结、歇斯底里,都无可挽回。
她放不下刘忻槐,那件事在她心里始终没有结束,一点一点折磨着她。四年来没人懂她的心情,也没人知晓她的心事。
直到何斯嘉跟她说“不必放在心上”,她才终于得到解脱。而就在刚刚,她的这场幻梦,彻底醒了。
风雨消歇的时候已是晚上7点左右。何斯嘉走出大楼,竟见西边的天空反而明亮起来。墨蓝橙紫的晚霞映照着校园里的宿舍、食堂和草木,这平淡的一幕亦成为她心中难舍的风景。
风景中走来眉目清朗的男人。他站在几米远处,笑意盈盈地看着她。身后彩色光芒闪耀,他缓缓张开了双臂。
她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扑进那个怀抱。
这天下午,安苏的来访犹如繁忙日子里稀松平常的一个小插曲,却让她想了很多。四年前见到安苏的那天,如果她能勇敢一点,毫不退却,也许她就不会那样狼狈地失去他了。
想到这里,她觉得真好,不管过去怎样,现在他们有彼此陪在身旁。她把疲惫的自己安放在他的臂膀里,内心安宁又踏实。
意识到怀中人情绪有些异常,刘忻槐一只手抚上她的头,温言道:“怎么了?”
“今天见了安苏,觉得有些愧疚。”她埋着头,声音闷闷的。
“为什么?”刘忻槐不解。她和他,他们都不欠安苏。
“不是对她。是对你,还有对我自己。不仅愧疚,还有些后悔。”她将他抱得更紧,“那件事我也有责任。那天如果我冷静一点,没有跑掉,坚持去解决这件事情,那我们就能及早解开误会了。”
“没有如果。那时候你并没有做错。”他手上一顿,感觉到她的颓丧和依恋,“哦,我女朋友心太软,太善良了。宝贝,你不要对自己要求这么高。过去都是我的错。”
“呜呜,有一点不甘心。要是能早点跟你在一起就好了。”她小声遗憾地说着。
怀抱是炽热的,心是滚烫的。他抬头笑出了声,庆幸老天最终待自己不薄。
大雨过后的这个星期,北京恢复了明净晴朗的盛夏天气。何斯嘉依旧是忙,好在已经习惯,还忙出了节奏感,学会了见缝插针地放松休息。
让她奇怪的是,刘忻槐竟然比她还忙。往常周一到周五,他总有两个半天没课,势必要赖在她旁边。这个星期,他每天保持早出晚归,也没说加班还是调课,何斯嘉也不想问。她不是事事都想管控的性子,也不想将男朋友的时间全部据为己有。
只是令她不爽的是,这几天刘忻槐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一开始7点半,后来是8点半,9点半。据她所知,G大的英语课没有在4点半以后下课的。他只说有论文要忙,毕业季还有各班毕业生聚餐,他总也不好次次都推脱,怎么着也得各班去一次。
“不好意思,宝贝,今天又要委屈你吃食堂了。好吃的我下周都给你做。”
何斯嘉看了看,这条语音是下午5点左右发的,距离现在两个小时过去了,没有新的消息。他也没说几点回家。
正值周五,这个点,食堂的晚饭接近尾声,只有两个窗口还开着,都不是何斯嘉喜欢吃的,形状上也很模糊,等同鸡肋。她转了一圈出来了,路灯下慢慢走回念德公寓。
到了门口,她没掏钥匙,先按了门铃。没有动静,他还是没回来。
她失落地开门进去,就着玄关的小灯换了鞋。屋里一片漆黑,没有人,也没有声响。她走进黑暗里,仍旧是一头扎在沙发上,不管不顾地昏睡过去。
这是要睡多久呢?她不知道。手机在餐桌上亮起,屏幕光线直抵乳白色的天花板。
何斯嘉陷落在梦境里。七岁的她喜欢栀子花,那片花丛的尽头是一面深寒刺骨的湖水。她是自己走进去的。她没有沉没,走了几步,身上的花裙子不见了,她长大了,变成了现在的她自己。她赤身裸体地被湖水包围。周围的景象消失了,只剩下这面湖和她自己。她并不害怕,只是在思考,接下来要何去何从。
手机光线熄灭,屋子里重归黑暗。
东五环外的一条偏僻小路边,刘忻槐在车里放下手机,有些焦躁。微信没回,电话没接。他很担心她。
后座上,褚晗光关心地问:“师妹没接吗?她应该刚下班没多久,可能在吃饭吧。”
“嗯。”刘忻槐没说多话,一脸愁云惨淡。联系不上她,不知道她的情况,对于他来说简直折磨。这几天他偷偷忙着这件事,差点招架不住她怀疑的目光和敏锐的好奇心了。
正担心着,从旁边院子的白色大楼里,急匆匆走出来一个裙袂飘飘的姑娘。她走过路灯照耀的前院,在门口值班室停下说了几句,很快走到了马路边。
“来了。”褚晗光眼神扫过院门口写着“xxx疗养院”的巨大招牌,语调轻快,推开了后座车门。
章熙芸低身钻了进来,见两人都看着她,点点头:“拿到了。”她从挎包里掏出一个粉色封皮的本子,递给刘忻槐:“应该就是这个。”
“谢了。”刘忻槐接过并未打开,直接放在了副驾驶座位上,一踩油门,离开了这条小路,不久就行驶到了宽阔的主干道。
褚晗光牵过章熙芸的手,语气有些紧张:“还顺利吗?”
“还好。没事的。下次我再来一次就可以了。”章熙芸按住他的手,安慰他。
“如果你请假不来的话……”刘忻槐插上话。他不想再麻烦他们了。
“还是来吧。突然不来了,有点显眼。省得他们打听。”虽然目的达到了,章熙芸觉得保险起见,还是要把这个星期的社工服务坚持到底。
“是啊。哥,周末你不用过来了,我陪阿芸就行。”褚晗光想了想,又说,“师妹迟早会知道的。我们要不要对一下台词?”
“……不用。实话实说就行。”刘忻槐心想,自己的女朋友自己哄。任务都结束了,一旦何斯嘉看破,他必定老实交代。
“包括你扮家教去撩人家小姑娘?”褚晗光思忖一秒,“嗯,我会照实说你撩人失败了,这才找到我和阿芸帮忙……”
“去掉‘撩人’这两个字。我只是去打听消息,没什么不能说的。”刘忻槐一头黑线。
“怪只怪刘老师魅力太大。你没撩人家,人家可是对你念念不忘,你们才见了两次吧?”章熙芸感叹。她甚至在那女孩的房间里看见了她凭印象画出的刘忻槐的肖像画。
“我的确估计错误了。早知道一开始就找你们。这次辛苦你们了!”刘忻槐跟她没什么好计较的,真心地感谢人家。
“都是朋友,我们之间就不客气了。”章熙芸说得理所当然。褚晗光就别说了,她还欠着何斯嘉两个大人情,能帮上忙是很高兴的。
刘忻槐不再说什么。
车子只开到了S大南门。褚晗光和章熙芸坚持要在这里下,说是要逛逛校园,反正这么早各回各家也没意思。看着两个人牵着手往昏暗中的校园小道上走去,刘忻槐觉得似曾相识,恨不得立马飞回何斯嘉身边去。
他拨了个电话,还是没人接,于是飞快地开回了家。
手机是静音状态,何斯嘉根本听不见铃声。她在湖水里走着,发现湖水越来越深,渐渐到了下巴,又到了嘴巴、眼睛。即将没顶的时候,她慌乱地划动起来,但她忘了自己不会游泳,很快湖水就裹挟了她的身体,在神志全失之前,她害怕地叫唤起来:“呜呜呜,救命,刘老师,刘忻槐……”
刘忻槐蹲在沙发边上,贪婪地看着眼前熟睡的人,好一会儿不想动弹。突然,睡梦中她开始不安地发抖,“呜呜”地边哭边喊着他的名字。
他焦急地站起来,伸手将人抱往怀里,不住唤她:“宝贝,醒醒,你在做梦……”
溺水的人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带出了水面。何斯嘉攀着他的腰,睁开了眼睛。看清楚是男朋友,她满脸汗水加泪水,形容疲惫,连眉毛都委屈地皱了起来,声音也是哽咽的:“呜呜,你怎么才回来?”
刘忻槐一只手拿纸巾细细擦着她的脸,心疼地哄着怀里的人:“对不起,我的错,我在。以后我都回来得早早的。”见她撇了撇嘴并不相信,他直接吻了上去。
何斯嘉在细密绵长的亲吻里渐渐安定下来。她手指堪堪抚着男朋友胸前衣襟,眉目间并无不快:“老实交代,你最近在搞什么小动作?”
得,果然还是瞒不了她。他只得缓缓:“事情还没办成。等成了再告诉你。”
“哦。”得了这个回答,何斯嘉才知他这段时间的忙碌的确事出有因。她满脑子地猜测是什么事情,肚子却抗议似的“咕咕”叫起来。
刘忻槐笑了:“饿了?你还没吃晚饭?”
她委屈地揉着肚子:“嗯。下班太晚了,食堂没饭了。”
他恨铁不成钢似的捏了捏她的脸:“你呀——那你先去洗澡,我给你做饭。马上就好。”
到底睡了一觉,身上有了些力气,何斯嘉很快就洗完了澡出来。餐桌上,刘忻槐像变魔术似的摆出了热气腾腾的两道菜。
“快来吃饭。”他端着一大碗汤从厨房走来,招呼她坐下。
“哇,简直神速。你是怎么做到的?”何斯嘉佩服得五体投地。
“没什么,熟练了就很快了。米饭还要一分钟就好。”他将她按在椅子上,站在她身后理了理湿发,将它们全都用干发帽扎起来。
“嗯嗯,好香啊,闻着更饿了。”她明显已经迫不及待了。
等头发弄好,她已经吃上了饭。刘忻槐坐一旁,欣赏她津津有味、大快朵颐的样子,自是十分满足,说起了事:“白天阿姨给我打电话了,说想和叔叔一起来参加你的毕业典礼,顺便看看我们租的房子。”
“嗯?你们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她也太偏心了。”何斯嘉又撇了撇嘴。她是有点小意见的。当妈的要来看女儿,不先跟女儿说,倒先告诉女儿的男朋友了。敢情这事儿跟她没有关系似的,他们两个决定就对了。
“你这太忙了不是?连阿姨都知道,这个家里我管事。”刘忻槐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发,想起来件事,“明天我叫蔺姐送新床来。”
何斯嘉一愣。是了,黄女士和老何过来,恐怕得在这里住几晚。次卧室的床该收拾出来了。想到这里,她心服口服地竖起大拇指:“不愧是管事的。辛苦我男朋友了。”
“Alvin他们两口子回湖南了。给你看看。”刘忻槐打开了微信朋友圈,拿到何斯嘉跟前。朋友圈发出的时候,何斯嘉正在睡觉,他想她应该还没有看到。
这是一张结婚证书。何斯嘉放下筷子,激动地叫出声:“啊,太棒了!”
她立刻拿到自己的手机。“7-201”的群里,那三个都已经闹腾一晚上了。何斯嘉从前到后地翻了一遍,发现原来杜茹茹不仅领证了,还升职了。她发了条微信,感叹道:“老大!恭喜连升两级。曾几何时,我们的小姑娘成为了史密斯夫人和mGt三中心副总监。”
大家都唏嘘不已。时光荏苒,当年青涩无知又一无所有的菜鸟姑娘们,如今都长成了勤恳优良、独当一面、意气风发的社畜女青年。
朱洁泠呼吁:“集美们,要不要一起领个证啊?”
“咋滴啦?有感而发啊?”罗书蕾学她的腔调说话,“你也好事将近了呗?你跟老郑是该领证了。”
“是啊,我们计划好久了,还是没老大快。所以说,结婚这件事也是得看机缘。”朱洁泠恋爱谈得正兴起,其实并不想这么快就绑住自己。
“那我肯定是咱们几个中最后结婚的了。姐我还得去那大不列颠造作一番。”何斯嘉想,等她回来,说不定有人孩子都生出来了。
罗书蕾却说:“那不一定,很有可能是我。”两年么?以她和常纾勤目前的进度,还不一定会怎样呢。
听着她的意思,何斯嘉心中纳闷,却也没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