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的十月悄悄来临。何斯嘉依旧忙出了天际,白天她争分夺秒地啃资料、为项目引证,刘忻槐有时在一旁静静陪着,有时一个人去逛集市。晚上,两个人以公寓为中心,沿着四下里的街巷一条条走过。KcL旁边刘忻槐常去的那家咖啡馆,他们也一起去过,优雅可爱的女店长还记得刘忻槐,走时送了些巧克力新品给他们。
有一天傍晚,刘忻槐去UcL接何斯嘉,顺便考察了一番学校食堂的伙食。回来的路上,他们看见一家复古电影院,布告说晚上八点左右会放映一部英国片子《在切瑟尔海滩上》。片子比较新,初次上映是在这一年的上半年。何斯嘉早就想看了,可惜那时她刚回国没多久,国内并没有同期引进。
两个人兴冲冲地买到了最后两张票,走进昏暗别致的小影厅。座位很偏,是第一排靠右边的两个位子。刚一坐下,影片就开始放映了。
出现在大家眼前的,是干净绵长的海岸线,飞鸟掠过的原生态滩涂,枯水季节的黄沙和驳船,层峦起伏的海边丘陵,渺无人烟的荒凉胜地……整个儿一个英国海岸风光纪录大片。直到粗粝纯净的海滩砂石路上,慢慢走来亲密交谈的一对男女,《赎罪》中的小演员西尔莎·罗南长大了,在这里讲述一个新的伊恩·麦克尤恩式的故事。
一对真心相爱的恋人,并不真正互相了解彼此,在新婚的第一天晚上,因为一场失败的性爱而分道扬镳,人生离散。用何斯嘉的话来说,多巴胺匹配的微弱连线断掉了,没有发展成长期相守的稳定关系,外在因素的不匹配升级成了主要矛盾,分手是注定结局。
男男女女们擦着眼泪,依偎着走出影厅。刘忻槐看何斯嘉情绪不高,拉着她去游泰晤士河。五彩斑斓的夜灯向河面投下影子,每一次波光粼粼的闪耀里,跳动的都是伦敦夜游人的灵魂。
两个人登上伦敦眼,融化在蓝紫色的高空里。俯瞰河岸街景,犹如检阅一个王国。河面光波熠熠,如梦如幻,宛如一轮流动的星河,照亮整个寂静有序的王国。
伦敦眼坐到第二遍,刘忻槐手机里收到了老蔡转发过来的邀请函。
“你假期还有行程?”何斯嘉凑过去看,“跨文化视野下的中英文学交流研讨会。是后天哦。”
“嗯。你陪我去吧。”他知道明天就是何斯嘉的项目讨论会,出了结果她就可以轻松很多了。
果然,第二天,汤普森教授通过了何斯嘉的研究立项,对moc研发运营的“魔心”很是喜欢,一众同事们也很感兴趣。
一个多月以来的纠结、怀疑和努力都没有白费,接下来的研究按部就班,有条不紊。何斯嘉放心地跟着刘忻槐打卡KcL的研讨会,会后一起拜访了沃克教授。教授看到刘忻槐美丽神秘的东方妻子,简直心花怒放:“喔,小仙女,你简直让人着迷。让我猜猜,你是个混血儿?”
何斯嘉难得地迟疑了,看了眼刘忻槐,他只是微笑地回看她。于是她也笑笑,不置可否。
沃克教授以为那是默认:“那我猜令堂是中国人,令尊是欧洲人?”
何斯嘉忍不住大笑起来:“我可以说不是吗?教授,您这眼力真是厉害。不管怎样,谢谢您的夸奖。”她诧异地看见,刘忻槐眼角抽动,露出一丝她完全看不懂的神色。
教授不以为意:“听说你也在这里留学?很遗憾我们以前竟然不认识。”
“是啊,这是我在伦敦待的第二年。教授我跟您有缘,现在认识也不晚的。”何斯嘉对于教授的热情倍感亲切,照单全收。
“第二年?那你们去年没在一起?我记得那个时候你好像还是单身吧?”沃克教授转头对着刘忻槐询问。
刘忻槐解释了一番。教授免不了感慨万千:“好孩子,上帝保佑了你。兜兜转转,你的心愿还是实现了。”
分别时,教授发出邀请:“今年圣诞节,如果你们都在这里的话,欢迎你们到我家来跟我们一起过节。缇娜很想你,她要是看见你们,会很高兴的。”
离开KcL,何斯嘉勾勾小指头,一脸疑惑:“那会儿教授说我像混血,你那是什么表情?”
刘忻槐笑容和煦:“没什么。教授是个风趣幽默的人。他很直率,也很敏锐。你别多想。”
这个逻辑,听起来有点怪。可惜何斯嘉一时没去细想,也没去计较刘忻槐的答非所问。直到几年后回想起这天说的话,她才明白,原来一切皆有深意,答非所问也是一种回答。
忙完被临时摊派的两个行程,刘忻槐假期告罄,乘坐最后一天的航班飞回北京。上飞机前,两个人做了一大桌丰盛的中餐,邀请珍妮、洛克、德古拉和另一个帮过忙的后勤塞尔共进晚餐。饭菜的香味把隔壁几个宿舍的学生都吸引过来,最后变成了三楼大聚餐。大家一同举杯,为刘忻槐饯行。珍妮热烈地表示,希望刘忻槐常来,多给大家做好吃的。
刘忻槐登上飞机,耳朵里依旧传来何斯嘉的声音:“刘老师,呜呜,我现在就开始想你啦,怎么办……”
他向机舱外望去。越过苍蓝的夜幕,不远处的候机大厅二楼玻璃幕墙边上,何斯嘉窈窕的淡绿色身形缩成很小的一团影子,似乎还在挥动着手臂。他能想到她拿着大黄蜂对讲机,满脸焦急,神色忧戚的样子,心头一阵刺痛。
“宝贝,我也好想你,舍不得你。我把我的魂儿留在你这里陪着你。等我回去继续攒假期,最多两个月,我们就能再见了。”对他来说,这的确不是难事。只要能飞过来跟何斯嘉团聚,他总是愿意千方百计找机会想办法的。
空姐过来提醒:“先生您好,请将您的对讲机关闭。飞机马上就要起飞,请注意安全。祝您旅途愉快!”
“再见。小斯,等我。”刘忻槐关了机,心情不由得十分低落。飞机开始滑翔,玻璃幕墙上的那个影子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慢慢再也看不见。他的心里满满的,都是她。他的心里空空的,只有她。
这年冬天,刘忻槐在北四环买了套二手的三居室,房本上只写了何斯嘉的名字。重新装修花了一个月,刘忻槐工作以外的其他时间都用来捯饬新居了。
装修竣工这天,他跟何斯嘉视频,带她参观焕然一新的家:“虚位以待。主人,我和房子都在等你回来。只有你回来了,它才能变成一个家。只有你回来了,我才是有灵魂的人。”
“辛苦你了!可是只写我的名字,你会不会吃亏?”她不觉得自己需要这个。
“把你和房子绑在一起,你俩都是我的。这样才最牢靠啊。”刘忻槐洋洋得意。
“呜呜,听起来,我跟这房子一样,还是个挺贵重的商品哈。”何斯嘉自嘲。
“瞎说。如果没有你,我要这房子有何用?有了你,才有家,这房子才有意义和价值。”刘忻槐再一次成功地用毫无逻辑的话将她绕进去了。
“……打住,你这嘴甜得没边没际。话说,这样一来,咱家是不是没钱了?”何斯嘉想起了点更为实际的问题。
“非也。还有我的积蓄和工资。我还能挣钱呢。买房花的是之前你还我的那张卡,老刘赞助了一笔,说是给你补的彩礼钱。这部分以后我给你存回来,单独放一张卡还给你。老婆你不介意吧?”刘忻槐张口就来。何斯嘉服服帖帖,完全无法反驳。
圣诞节,刘忻槐再次飞越广袤的亚欧大陆、波罗的海和北海去看何斯嘉。这年春节,两个人是在伦敦过的。刘忻槐一整个寒假都腻在她那里。
过了年,何斯嘉搬出了埃文斯堂。刘忻槐在离学校更近的地方租了间公寓,设施装修都很新,带独立厨卫,餐厅略小,客厅和卧室敞亮,卧室里开辟了一角当做书房。最难得的是有一片阳台,因为楼层高,站在屋子里就可以看见江景。
“喔,你就不怕我在这里住得太舒服了,不回去啦?”晚风习习地拂过阳台,何斯嘉依偎在他怀里,早已不知今夕何夕。
“又不是你一个人住。你回不回去,我都跟定你了。你在哪,我在哪。”刘忻槐捏着她的脸,貌似在提醒她。
“你现在很想得开啊。早这样,咱们孩子都能打酱油了不是?”何斯嘉哂笑。
“还不是跟你学的。”他傲娇得很。
“嗯?”她余光瞥着他,并不相信。
“活得松弛一点,不计较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他洒脱一笑,“还有,只认准一个目标。你看,你现在可是我的主心骨啊。”
寒假结束后的上半年,除了劳动节刘忻槐去待过几天,其他时间何斯嘉摁着让他不要过去:“我的项目必须得提高效率了,亲爱的,拜托拜托。”
无奈相思令人老,刘忻槐忍得很辛苦。直到放暑假,他才又过去待了两个月,算是好好弥补了遗憾。
“你还记得欧阳珏吗?”某天晚饭后,他从身后抱住何斯嘉,执手一起洗碗。
“当然。她是不是今年毕业?”何斯嘉小心翼翼,饶有兴致地配合着他。
“是啊,她考上了外交部公务员,当了俄语翻译官。”刘忻槐也没有想到,欧阳珏这小姑娘能这么争气。
“哇,太棒啦!熙芸肯定很开心。”她欣喜地捏住他骨节分明的手,感受他掌心传来的温度。
“也有你的一份功劳。毕业典礼的时候她找过我,让我跟你说声谢谢。看得出来,她很喜欢你。”他停下洗碗的动作,任由她捏着手,盯着她欢喜嫣红的脸颊一时看呆了。
“你们外语学院是不是也得感谢一下我们心理咨询师?褚院长可是差点将一个国家人才拒之门外。”何斯嘉仰头侧眉,往他怀里蹭了一下。
“你这脸皮。不愧是我媳妇儿。其实私底下,老蔡也是这么跟我说的。谁也没胆当着院长面这么说啊。”刘忻槐兀自说完,顺着面前诱人的脸颊吻了下去。
何斯嘉欣慰不已,又感慨命运玄之又玄,人虽然不能将它全部握在手里,但总归事在人为,能抓住多少,全凭自己。
只是她没有想到,有的时候即使她再努力,也逃不出命运的五指山。她抓不住命运,反而躺在命运的掌中,单看自己能挣脱多少罢了。
这年年末,一场瘟疫席卷全球,刘忻槐的圣诞之旅未能成行。G大划分了专门的防疫区,情势严峻,教职员工不得出京出境。伦敦疫情亦猛于水火,官方防控虽不及国内,民众大多自发戴起口罩,减少出行和接触。
刘忻槐焦心如焚,每天都在想办法说服何斯嘉,想让她请假回国暂避。何斯嘉是拒绝的,先别说回国便要隔离14天,她其实并不觉得回来有什么必要,到处都是疫情,在哪儿不是待着?她还想抓紧一切时间,尽量不耽误研究进度,争取几个月后顺利毕业呢。若是这个时候回国,恐怕研究和毕业都要无限延期了。
然而经不起刘忻槐软磨硬泡,何斯嘉还是妥协了,不过他们各自让了一步。何斯嘉答应回去,但不是立刻,而是等这个学期结束,圣诞新年假期再动身,如果情况不容乐观,下个学期就申请远程学习。
刘忻槐开始掰着指头算日子。虽然圣诞节他过不去了,但是12月中旬她就可以回来,刨去路上的时间和隔离的时间,他们总该还有三四天可以团聚。而且新年假期结束,他是不准备放她走了。到时候什么情况,谁又说得准呢?
是呀,一切都要走着瞧,何斯嘉亦是这样想的。她终于决定提前回国,是某天她晕倒在研究室门口之后。汤普森教授开车将她送到学校医院,陪她检查的是研究室一个女同事,三十多岁的莉斯尔。
“噢,恭喜你,Scarlett。真为你高兴!千万要照顾好自己啊。”莉斯尔是个典型的不婚主义者,但她对何斯嘉是真心祝福。
听了医生的诊断后,汤普森教授也郑重建议:“孩子,你现在需要细心的照顾,还是先回中国吧。研究的事情可以暂缓,或许下个学期我们也能找到更好的可行的方案,不会影响你毕业的。”
这天中午,何斯嘉打电话没有找到刘忻槐。北京正值傍晚,他应该是又被老蔡抽调去核酸现场当志愿者了。离圣诞新年假期还有一周,她本想告诉他,她想家了,想他了,决定回北京了。
回国的行李很快收拾好了,何斯嘉等了一下午,没有等来回电。她倒也不生气,眼珠一转,打起了小算盘。如果她能悄悄地回北京,把检查结果拍在他面前,是不是能给他个惊喜,把他吓一大跳?圣诞节快到了,没有比这更好的圣诞礼物了吧?
她暗自得意,一边等着他的电话,一边很小心地没有主动联系他。核酸结果出来后,这天晚上,她踏上了回京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