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屋里,辰兮和宋泽紧紧相拥,哭得泣不成声。
辰兮还稍稍克制着,宋泽已经不管不顾,抱着辰兮嚎啕大哭,越哭越伤心,到后来辰兮不得不轻拍着他的脊背安慰他:“好了...好了......”
宋泽哭得像个孩子,彻底发泄着长久以来的悲伤和委屈。
在江怀珠自尽的那一刻他就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被父母丢弃了的孩子,天地虽大,却从此只剩孤单。
那个时候他就很想伏在什么人的肩头大哭一场,只可惜并没有一个肩膀能让他痛哭。
现在又加上对辰兮也要离开的恐惧,亦或者自己将要死在辰兮掌下的绝望。
所以,当他确定辰兮不会离开自己,也不会杀了自己的时候,就彻底控制不住了。
宋泽呜呜大哭,不停抽泣:“...我以为我要死了...我不怕死,但是死了就见不到你了,也不能为给师父师娘报仇了...呜呜呜...我不怕你打我,可是我怕你生气,我怕你再也不理我了...你不理我也成,只要你心里别难过,你一难过,我就比你更难过...只要你心里痛快,你打我也行,杀了我也行,只要你别难受,只要你觉得解气...呜呜呜......”
辰兮也泪流满面,但注意力很快就被宋泽占据了,只顾着安抚他,不仅哭不出来了,甚至还被宋泽的话弄得有点想笑。
她擦着眼泪笑道:“好了...好了...呆子,说什么胡话呢?...杀了你,我以后欺负谁去?...”
宋泽哭得更厉害了,辰兮越是哄他,他心里就越难过,越想哭。
他们刚刚经历了生死一线。
当时,辰兮周身劲力勃发,如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向宋泽倾轧过来,那灼热的力道仿若要焚尽世间万物,将日月化灰。
宋泽悲伤地望着辰兮,继而闭目待死。然则他体内的冰魄游龙却受到感应,不自觉地逸散而出,与汹涌而来的赤炼玄冥掌的内力相抗,化为丝丝缕缕的冰刃将热浪消解。
宋泽惊觉,立刻收敛心神,克制冰魄游龙,只等辰兮将自己毙于掌下。
但最后关头,这一掌却没有到来。那股焚化天地的热浪避开了自己,向四面八方激射而去,卷挟着丝丝冰刃一齐散射出去,波及了方圆数里。
宋泽缓缓睁开眼睛,眼前已是泪流满面的辰兮。
...又哭了一会儿,辰兮渐渐平复了情绪,从宋泽怀抱里脱出来,用手为他抹去泪水:“清允,不哭了,咱们该说说正事儿了。”
宋泽点点头,也调整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捡着要紧的向辰兮说明了外面的情况,辰兮低头思索片刻,说道:“没错,现在确实是到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时候了。而且...如果我所料不错,蜀中马上就会打破平静,他...嗯,他们要有所行动了。”
“何以见得?”
“因为...”辰兮沉吟了一会儿,似乎有些不好明说,“因为寇宗元来了,因为算着日子,也差不多了...”
寇宗元亲自出马,说明宋泽势必要回来了,所以这一回巫山一定会有所行动,这不难理解。
“可是有一点我始终不明白,”宋泽说道,“在过去的一年里,巫山为什么不动?他们为什么不抢先出手,甚至眼睁睁看着寇总舵主他们将整个荆楚地界合围起来?...我一直担心他们随时有动作,但是他们竟然就这般停滞了一年...为什么?”
辰兮罕见地没有搭腔,只是含糊地说道:“咱们出去吧,他们应该久等了。”说着就向屋外走去。
二人才出了屋子,山坡上等候的众人就迫不及待迎了过来。
景彧当先来到宋泽面前,看得出他很激动,想给宋泽一个拥抱,再锤他两拳,但又怕自己僭越了,有些放不开手脚。
他们相处日久,年龄相仿,他早已经从心底里对宋泽又佩服又喜欢。宋泽又何尝感受不到景彧的真挚,见他窘迫的样子,哈哈一笑,主动捶了他两拳。
景彧揉揉肩膀,笑道:“总算是请动你老人家出山了,看来还是我的脸面不够,非得我们总舵主亲自来请,宋掌门好大的威风呀!”
宋泽笑道:“岂敢,这是内子伤愈,我才有功夫来干别的事情。”
“哎呦...”景彧一下子被酸到了,心想这还没到川渝呢,怎么就成耙耳朵了?
不过此言过后,众人纷纷把目光投向了宋泽身旁的女子。只见她容貌清丽绝俗,虽是布衣荆钗,却难掩容光,反倒更衬得她干干净净,如白雪,如清泉,不施粉黛,宛似一朵出尘的莲花。
她向众人点头微笑,周身却散发出一种清冷幽远的气韵,虽然近在咫尺,却好似站在天边,隔着山峦大海,远远凝望着众人。
她的双眼星光璀璨,有惊人的美,而在那星河般漩涡的深处,涌动着暗红的波涛,如一汪墨色的血池,透过她的瞳仁,飘散出丝丝缕缕的残酷与魅惑。
这是一个怎样的女子...
这是一个怎样的怪物?
寇宗元等人都是久闻赤炎魔女大名,早知她容颜绝美,又善魅惑人心,如今一见确与传闻无异。且亲见之下冲击更加强烈,众人均感一阵恍惚,有片刻失语。
旁人还未可知,寇宗元的心里先凉了半截:“这洛辰兮如此美貌,难怪宋泽迷恋于她,看来日后要将他俩拆开是千难万难了。”
果然,宋泽已经携着辰兮的手,向众人微笑道:“诸位,这便是内子,从今往后咱们所行之事皆不避她,她便是我,我便是她,我们二人是一体,生死祸福都在一处。”
此言一出,众人都陷入沉默。凌溯眼珠一直转,既想迎合宋泽以表忠心,又不想趟这趟浑水,寇宗元一时没表态,他也就不敢随便贴上去。
易偐越众而出,来到辰兮面前,目光复杂,语调中有克制不住的激动:“少主,你回来了。”他带领竹影在村外守了一年,时常在山坡上眺望,远远看着辰兮的身影,目睹了发生的一切。
他私心里也想过,如果辰兮一辈子都做“星儿”,再也记不起他了,那他便一生都守在这个小山村外,保她一世平安。
或许在许多年后的某一天,他会装作不经意地经过小木屋门前,和她打个照面,假装自己是远道而来的旅人,尝一碗她做的汤。
这样想想,便很知足了,对得起故去的旧主,也对得起自己的心。
辰兮向他点点头,微微一笑,淡淡说道:“言归正传吧。各位应该都知道我和崔氏的关系,江大侠夫妇乃是我至亲,所以若说要去巫山向神女讨个说法,算清这笔血债,那我理应同往。”
她看向寇宗元,直视着他的眼睛:“请寇总舵主安心。此事我既与宋掌门一心,那便是与诸位一心,在这件事情上,咱们的目标一致,利益也一致,所以大可不必心存芥蒂。巫山派在蜀中树大根深,咱们只有齐心协力方能撼动,若是还存着隔阂,彼此猜忌,那么此行作废也罢。”
寇宗元没想到辰兮竟然如此直接,愣了一下,心里倒没了负担,笑道:“爽快,那我也有话直说了。我等一直盼着宋兄弟出山,共襄义举,这事儿是说定了的,我等定不会反悔,如今只是顾虑姑娘的身份...恐日后行走江湖不便,倒连累了宋兄弟,也连累了大伙儿。”
宋泽眉头微皱,但他知道辰兮自己能应对,她也想自己面对,于是忍了忍没说话。
辰兮微笑道:“寇总舵主肯直说,事情就简单了。不知诸位是否知道一年前在解忧山谷中发生的事,在那日我当着中原五省各大门派的面,受了他们四道刑罚,由永璋侯府和云上天宫作保,将往日恩怨一笔勾销。那日过后,谁再旧事重提,将我视为邪魔外道,那便是与云宫和侯府作对。”
众人闻言皆是一怔,回忆起来确有其事,但似乎又与辰兮所说的有些许出入。
易偐心里清楚,当日辰兮之所以甘愿被高晃、吕廉那四个打成重伤,条件是中原武林要接纳解忧山谷中的人,并不包括她自己。
这其中的细节他当时便已命竹影探听清楚,但眼前这些人当时并不在场,事后也并未细究,所以大约听不出这其中的区别。
易偐暗笑,心头浮现出“狡诈”二字——虽然他不想用这两个字来形容辰兮,但此刻看着她无比真诚的眼神,只想笑着摇头。
寇宗元几人思索了一阵,互相交换了几个眼神,无甚结果,只听辰兮继续说道:“晋中雁门、鲁东蓬莱、上郡驼城、晋阳南谯,这四大门派都认可了这桩交易,如此,中原武林大概没有谁再敢拿我的身份说事。至于其他人嘛,若是有敢来啰嗦的,正好拿他作例,让天下人都知道,即便没有云宫和侯府,也叫他有来无回。”
辰兮淡淡说着,轻声细语,但众人分明看见她双瞳深处那一抹血色骤然加深了,如破云而出的红日,又像是深渊之中伸出的一条血舌。
凌溯端的打了个激灵,不由自主地开口道:“是啊,是啊,谁敢来惹麻烦,咱们就第一个不饶他!...”
辰兮露出满意的笑。
便在此时,只见一竹影赶来,身后跟着一个青唐城弟子,说是有要事来报。那人见了辰兮先是一呆,后回过神来,急忙向宋泽和寇宗元行礼,说道:“司徒城主命在下前来速速禀报宋掌门——蜀中动了!青城‘风刀’韦见琛两日前带人突袭了我青唐城和南谯阁的驻地,敝派与陆小阁主奋力抵挡,暂时打退了青城派的人。但是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我们担心他们还有后招,请宋掌门示下!”
“果然...”宋泽看向辰兮,她果真料事如神,在自己决定出山的同时,巫山便会有所行动。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等到此时才行动?
宋泽轻轻皱眉,忽然,他看着辰兮黯淡又复杂的眼神,想想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恍然明白了——
楚南风在等辰兮康复。他勒着巫山十二峰和蜀中各门派的笼头,不让他们早早动手,因为他知道西北这些门派都是什么水准,一旦巫山出手,他们必定不敌,就会来逼迫自己出山,自己就无法安心照料辰兮了。
又或者西南大乱起来,有人借此机会寻上赤炎魔女的麻烦,找到这个小山村,那一切就更加危险。
现在辰兮完全恢复了,他才放心放青城派出来打前站。
一念及此,宋泽忍不住深呼吸,又深深叹息。
一叹这位楚掌门竟有这样的能力,随时盯着此地,盯着自己和辰兮的日常,自己竟毫无察觉;
二叹他竟当真舍弃了大好时机,只为等辰兮康复,等自己能抽出身来;
三叹楚南风此人,未免太过自信,乃至于是一种极致的自傲——他竟想凭一己之力掌握事态的节奏,不害怕因此而满盘皆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