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人市·南巷
一个小宅院里,传出阵阵妇人和孩子的哭闹声。
左邻右舍的街坊并不出奇,最近这样的吵闹和摔盆砸碗声没少从朱家传出来。
“我命苦啊……十几岁嫁到你家来,生了五个孩子……大的要吃饭穿衣,小的要吃奶……家里快要揭不开锅了啦……这日子没法过了……我不活了啊……”
朱迅坐在书房里,听着房里夫人和儿女们哭闹声,心里一阵烦躁。
前阵子他还在欢喜,入了太学做博士,可以光耀门楣,何曾想到这讲经博士的俸禄那么微薄。
他上有老母下有一群儿女,还有个凶悍泼辣的夫人,一大家子人就是一张张嘴,吃穿都要花钱。
往常在国公府做个管事,事务清闲不说,每月的月例更是不少。只是他交游广阔,常年交际应酬,十多年来也没有什么积蓄,如今太学那几两薄银,连家里人吃穿开销都不够,这日子一下子便捉襟见肘起来,最近路上碰到老友,他都不敢打招呼。
朱迅把手中的书丢到地上,披了件外袍便出了门,把家里的哭哭闹闹声都关在身后的木门里。
他来到巷口一家酒馆,叫了一壶酒,也不要菜,直接自斟自饮起来。
喝到天色将晚,他才昏昏沉沉的从怀里摸出几个铜币,准备结账回家,继续听家里的婆娘哭哭闹闹。
刚要叫掌柜,对面忽然坐下个人。
一个沉甸甸的银锭子,紧接着摆到他面前,“朱管事,想不想再回国公府去?”
他抬头一看,对面坐的正是靖国公府的副总管赵明城。
*******
下了早朝,宋之孝便匆匆回府。
他带回了一道懿旨,或者说是一道嘉奖状,其中内容却让他堂堂太师、国公如披针芒。
今日朝会,朝堂上可谓一派祥和。
陛下连下了三道圣旨,文武百官均无异议。
第一道是:驳回上大将军杨遒辞官奏请,表彰他精忠报国,戍卫边疆,加封食邑千户。
第一道是:斥秋官大司寇侯莫陈彦,私以贱人为妻,罔顾纲常,革去大司寇一职,罚俸三年;斥司徒中大夫王勋,私造户籍,以贱人为妻,贬为襄武郡守,罚俸三年……接连处罚了七位,以贱籍女子为妻的朝中各级官员。
第三道是:命宋王拓跋禹暂代秋官大司寇一职,并调西北军左路将军杨炎入京任司寇中大夫,主持秋官府事务。
越是大事,发生的越平静。
宋之孝多年不涉党政。春官府和地官府协查朝臣内院女眷的事情又是秘密进行,这次竟然完全没有传入他耳中。忽然来的几道圣旨,以及其他各家之间的默契,让他觉得自己俨然朝中的世外之人。
本以为这场普通又特殊的朝会,会就这么过去,未曾想太后的两道懿旨紧接着在朝堂上宣布:
一道是:褫夺侯莫陈彦正房夫人秦氏一品夫人封号,降其为侯莫陈府妾侍。其女侯莫陈仪,出身低微,不能德披后宫,废除夫人之位,念育有皇子,仅降为昭仪。
另一道是:表彰靖国公宋之孝,府中虽纳贱籍女子,但恪守纲常,不逾礼制。追封先夫人宫氏为一品贞敬夫人;另,靖国公嫡女宋星河,太后御前谏言有功,封为平阳县主。
……
书房案前,摆放着太后嘉奖的懿旨,明黄的颜色有些刺眼。
宋之孝坐在案前,心中思绪万千。
早朝散后,侯莫陈氏几个同僚不阴不阳的恭贺,若干被罚的朝臣侧目的眼神……更多的是朝中众人各怀心思的试探……
一向以和为贵,不结朋党的他,也在群臣议论纷纷中听出了端倪。
宋星河,他唯一的嫡女,实在大胆!竟然以舞乐向太后谏言,力呈朝廷命官内院不安伦常、纲纪涣散,进而搅起这样的轩然大波!
宋氏一门,作为大魏为数不多的汉官家族,百年来屹立不倒,靠的正是中立的态度和不涉党争的做派!
如今,他却被送上了与侯莫陈家,甚至宇文家、赵家、于家……的对立面,可笑的是,身后还无端多出了许多想要站队结党的人。
星河,他的女儿……不论有心无意,却亲手把侯莫陈一族推落深渊,从此宋氏再不能在这风雨飘摇的朝局中冷眼旁观。
宋凝香,宋氏另一位嫡女!也许自她入宫之日起,宋氏早已不能站在皇权的远处……今日后,后宫再没有侯莫陈夫人,她是否离后位又近了一步,这前进的一步步又是要踏过多少鲜血和尸体。
“老爷!不好了……”谨言敲着门,在外面焦急的喊着。
“什么事?”宋之孝皱了皱眉,谨言一向稳重,何时这么慌乱过。
“赵姨娘……她悬梁自尽了!”
*******
宋之孝赶到西园时,园子里里外外站满了家里的仆婢、杂役,暖阁房内传来阵阵低泣声。
走进房中,只见一张倒地的方凳和悬在梁上的白绫……
坐在榻上的赵蝶衣,脖颈一片淤青,正和一双儿女抱头痛哭。
瞥见宋之孝到了,她加大了声音,对着宋月怡和宋河洲哭喊道:“你们都随娘一起去吧……省得我们出身卑贱,污了国公府这高门大户……”
宋月怡配合着她母亲,缩手缩脚地抹着眼泪。宋河州还不懂事,见着母亲和姐姐这副样子,吓得跟着嚎啕大哭起来。
老来得子的宋之孝最见不得幼子哭,赶忙上来把他抱在怀里,半宽慰半责怪道:“蝶衣,这是怎么回事?这般自轻自贱!”
赵蝶衣转头,用哀怨的眼光盯着他,“今日一早,长安都传遍了……咱们家嫡小姐向太后谏言,说我们这些低贱出身的女子,辱没了朝中重臣的家门……出身风尘,就要带着一世洗不掉的污名,我还活着做什么?!”
宋之孝扶着额头,他只为自己和家门伤透脑筋,未曾想到爱妾的处境更是艰难,只得出言宽慰道:“都是些传言,星河怎么会这么做。”
“太后懿旨,朝臣不得纳贱人为妻!还册封因此谏言的宋星河县主封号!事情已经明摆着了……现在连下人们都在说,我这辈子就是个上不得厅堂的妾侍!事到如今,贱妾还有什么颜面活在世上……”
说着,赵蝶衣一把将宋月怡也推到宋之孝面前,“老爷,你看看这两个孩子,他们是贱人所生啊!都活该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不如跟我一起死了干净!”
宋月怡直接跪在地上,“父亲,既然姐姐容不下我们,请让母亲带我们回北荆老家去吧……将来河洲做个贩夫走卒,也比在长安招人笑柄的强。”
“胡说什么!”望着眼前这个唯唯诺诺的小女儿,和怀里哭闹不止的幼子,宋之孝心中的怒火终于烧了起来,“来人啊!去把大小姐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