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是京中世家大族,沾亲带故的各门亲眷也是不少。前阵子,星河新封了平阳县主还未及庆贺,便到龙门寺礼佛去了,现在她受了伤,正是家族中人联络感情的好机会。
虽说哥哥嘱咐要静养,还是拦不住族内各位奶奶、伯母、婶婶、堂表姊妹们来看她的心意。结果一连好几天,暖阁里探病的人都是络绎不绝。
今日,又是被探望和嘘寒问暖,纵享血脉亲情的一天。
到了掌灯时分,父亲带着二师兄又来看了她一趟。父亲理所当然的责备了俩人好些话,又要她以此为训,安守本份,待伤好之后除了到太学修习,无事不得外出。
晚膳后,赵姨娘又领着宋月怡假模假样的来看了一趟。
言语间,她一再宽慰星河不必担心府里琐事,都由她弟弟赵明城一手打理,确保妥当无疑,要星河只管安心养伤。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志得意满的赵姨娘,星河带着几分倦意准备就寝。
因为她寻常睡得浅,从不要丫头们陪房。红叶和绿芜熄了灯,只留下一盏烛火,便都退到阁楼下的房内听唤。
星河躺在榻上,久久不能入眠,脑中反反复复都是二师兄的话。
虽然二师兄对幻术本身并不推崇,可它确实是让本来触手可及的真相,再次被切断了线索,这就由不得她不重视了。
恍惚间,她似乎听到窗外阵阵有节奏的敲击声,一长两短,一长两短......是连山经第一卦,连山艮。难道是二师兄,但这里是阁楼的顶层,窗外可是莲池,他跑到那边去做什么。
星河疑惑着披了件宽袍,小心翼翼地推开了窗。
外面除了半弯新月,只有阵阵舒爽的清风,和一泓清澈的池水。
“诶,这边。”
她寻着声音看去,只见一身清灰色常服的杨玄风正坐在窗棂不远处的飞檐上。
他整个人似乎是镶嵌在这夜色里,长衫上覆着一层银色的光华,侧颜的棱角都带着月光的清辉。
微风吹动着他的衣角和鬓间垂下的长发,宽大的袖袍迎风鼓起,恍如遗世独立的谪仙。明明近在眼前,却仿佛远在天际。
星河揉了揉眼睛,只觉得他今夜特别不同。而自己对他的出现,竟没有一点惊讶,仿佛是如约而至一般。
“你怎么来了?”说话间她想到了自己一身装扮,旋即退回去关上窗门,从窗棂缝隙间轻声问:“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话一出口,星河觉得自己有些傻。
当日她伤成那副样子,依杨玄风的义气,即使哥哥、师兄都在,也肯定是要把她一路送回来的。
二师兄说,因为她伤势太重,他们并没有将她受伤的事瞒下,而是直接送她回的靖国公府,与父亲说她是被在逃的重犯袭击受的伤。
既然杨玄风今夜过来找她,自然是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
她理了理乱糟糟的长发,再次打开窗门,对杨玄风说:“杨兄,我......”
“你武功那么差,为什么要学人家扮花魁诱捕凶犯?”杨玄风的口气里也有几分责问。
星河适才酝酿的歉意,瞬间消散化为怨愤,怎么人人都觉得她是故意的!
“我的武功并不差,只是拳脚差!有机会叫你见识下我的箭术,也是能杀人的。”
杨玄风漫不经心的“嗯”了声,继续问道:“诶......你好些了吗?伤口还疼吗?”
星河举起裹着纱布的双腕,在他眼前晃了晃,“不疼了,这么多天养得很好,马上就又生龙活虎了。”
飞檐上的人一阵沉默,然后用带着几分沉重的语气说:“我有两个消息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他话音未落,星河便接道:“坏消息,我习惯先听坏的。”
“了然死了。他在京兆尹府的监牢里畏罪自杀了!”
了然死了......星河呆住了,他还没有说出十年前的秘密,他还没有证明哥哥的清白,他怎么可以不负责任的一死了之!
她使劲摇着头,“不可能,他一个僧人怎么会自尽!十年了,他背负着忏悔和心魔十年了,怎么偏偏落网后要自尽!”
“你不信,我也不信!”杨玄风从容的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的檐边,“了然死的相当蹊跷。他是用一支竹筷自尽的......他把竹筷插进了自己的喉咙,然后被喷涌而出的血活生生呛死的!”
星河直直的盯着他,“用竹筷自尽......”
杨玄风说:“仵作也觉得匪夷所思,这样自尽既漫长又痛苦,一般人可不会这么做。大司寇府一一提审了当值的守卫和在押的囚犯们,我也在侧听审,发现许多无法解释的问题。”
星河忽然抓住他的手臂,“快跟我说说其中细节!”
杨玄风望了望她的手,呼吸微微加重,然后说道:“他自杀用的筷子,不是监牢里的,而是有人特意送进去的。守卫和其他犯人都说,他死前曾有外人到过监牢探监。疑点之一就是,他们对探监之人样貌的描述,竟然大相径庭:守卫说是个老妇,却有囚犯说是个黄口小儿,还有人说是个二八少女,每个人说的都不同......包括衣着、长相、声音这些特征,竟没有人能详细描述出来!更奇的是门口的守卫,他们竟然收了人家两块石头的贿赂......了然死之前,几个犯人听到他在监房中大哭大嚷,似乎是和探监的人说了很多话。疑点之二就是,大家只听到了然的声音,却没有一个人听到来人说过任何一句话。”
星河深吸了一口凉气,干扰五感,陷入幻觉......正是二师兄说的“幻术”。难道那个人就是十年前的幕后主谋!可是自己对她的年龄、外貌统统不知,她甚至可能是男人。真是一个完完全全隐藏在黑暗中的人!就算在大街上擦肩而过,也注意不到的角色。这样的对手真的让人不寒而栗。
“所以你怀疑,有人带着一双筷子,进了监牢,诱导了然自杀?!”星河咬着嘴唇,“既然能进得了监房,又何必大费周章诱导他自杀呢?一刀杀了他不是更快。”
杨玄风说:“据守卫说,他们虽然收了老妇的贿赂,却还是检查了她的物品,都是碗筷、饭食之类的寻常之物。”
星河沉吟着,“既然干扰了守卫的五感,让他们弄不清她的真实样貌,为什么不干脆用幻术,带把匕首进去呢?除非......幻觉不能同时施加给多个人......”
如此便合理了,正如二师兄所说,施术之人武功不高,甚至先天不足身体虚弱,即使进入监牢也难以行凶。而用幻术虽然能干扰他们五感隐藏身份,但制造的幻觉却只能施加给一个人。所以她带了寻常的碗筷入内,在精神上击溃了了然,施加给他某些幻觉......让了然把常人不会用来自戮筷子,当成了某种凶器,从而用它自尽!
看着眼光闪亮的星河,杨玄风思索着说:“干扰五感?施展幻术?你说的是......”
“幻术!”星河接着说:“我师兄说,当年收买了然调换佛谶陷害我哥哥的人,应该是会能干扰人的五感、让人陷入幻觉的幻术。”
“幻术我倒是听过。你这么说,各种迹象确实很像。不过京兆尹府和大司寇、大宗伯府可不愿意让这事继续扩大。我来之前,三府已经议定,按照镇江镖局江宛悠杀害上师、掳劫杀害花坊女子,了然纵容包庇;及案发后江宛悠拒捕身亡,了然畏罪自尽来奏报。”
星河点点头,虽然三府不打算深究,奏报的倒也都是事实。只可惜佛谶的事情,又没有了线索。
她偏过头,对上杨玄风的眼睛,“我追查了几个月的线索又断了,这个消息的确很坏。那你说的好消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