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不止,黄河岌岌可危,北边几处重镇,不断报来险情。
大魏上下,笼罩在一片愁云之中。
忧心的是未央宫的主人,是满朝心系家国的臣子,是无数悲天悯人的有识之士。
但这一切,都与纸醉金迷的朱雀街无关。
这里好似有一道神奇的屏障,把一切的忧愁和雄心全都挡在外面。
身在此间,心中所想唯有一时的放纵与欢愉。
朱雀街中央,悬着华灯的追星揽月坊,如今京城最大的乐坊,更是一派柔靡的气象。
华丽的楼宇间是甜腻、缭绕的烟气,座下满是饮酒谈天的各色人等,勤快的小丫头们来回穿梭着,用最快的速度奉上客人们要的物品。
二层的隔间里,有身份隐秘的朝臣权贵,也有一掷千金的纨绔子弟;舞台下的大堂中,坐满了籍籍无名的布衣书生和忙里偷闲的劳碌之徒。
所有人都在耐心的等待着,乐坊每天最重要的演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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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鼓刚过,歌姬怜花坐在铜镜前。
一个身形窈窕的婢女站在她身后,细心的为她梳着飞天髻。
怜花手中捏着一方薄巾,幽幽地说道:“素心,我长的真难看。恐怕这一世都要掩着面,即使成了长安最红的歌姬又如何,离开了那方舞台,再没有一个人认识我。”
素心微微一笑,纤长的手指灵活的打转,飞快地把一块假髻缠入她的长发中,慢慢调整好发髻的形态。
她选出几件珠花,点缀在手下灵动的飞天髻上,对着镜中相貌平平的怜花说道:“女子再明媚鲜妍,到了迟暮之年,都是一般无二。怜花小姐哀愁什么?你已是长安最红的歌姬,一句千金,身份自由,将来的富贵荣华,我们可都羡慕不来呢。”
被她这么一说,怜花不禁失笑,“照你这么说,皮相可是一点都没用。但试问世间哪个男子,会不喜欢美貌的姑娘呢?”
素心把怜花扶起来,为她穿上洁白的云锦长裙,精心的拂平边角的褶皱。
确保衣裙、妆容完美无缺,她才转身俏皮地说:“哦,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因为李公子,才有此神伤吧。”
怜花连忙跳起来,捂她的嘴,“瞎说瞎说!”
“小姐你就思春吧,我去帮千杏姐姐梳妆了,时辰到了就来叫你。”
素心冲她挤了挤眼睛,退出了房门。
怜花捂着胸口,长舒着气,努力平复着心中狂跳。
李恒宇……她拿起妆奁上的拜帖,轻抚着上面笔锋苍劲的名字……这已经是第二十七封了……
陇西李氏,春官大宗伯家的六公子,这样的尊贵身份,本是她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
可是,上天偏偏要折磨她,给她这样的‘非分之想’……自打她投身追星揽月坊,登台献唱以来,所有的演出,这位显贵公子都是一次不落,每次还附以丰厚的打赏。
他一封接一封的投来帖子……她心中月亮般遥不可及的人,就这样直白的表达着对她的喜爱,而她却迟迟不敢回应。
女为悦己者容,看着镜中自己无神的双眼、塌陷的鼻梁、宽厚的嘴唇……简直找不到任何可取之处!
这般形容,如何能面对心中爱慕的男子。
怜花痛苦的背过身去,熟练地戴上那方薄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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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坊二楼厢房,正对舞台的榴花间里,今日尤为热闹。
一身华服,气度儒雅的李恒宇,正努力地回避着对座上,向他怒目而视的俊俏小公子。
其他位次上,几个交好的世家公子,都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一团和气的崔少央,凑过来给那小公子斟了一盏茶,宽解道:“来来,瑾华,喝点茶……别瞪了,眼睛要疼了。”
李瑾华白了他一眼,脸上有些不耐烦,瞪着李恒宇说:“你说约好了易先生,那他人呢?”
“别急呀,六叔我还能骗你!”
李恒宇一手握着盛满葡萄美酒的琉璃盏,一手握拳撑着头,期盼的盯着帘幕外。
他感到几分头疼,大哥这位长女脾气火爆,易风回若是真的不来,这位小姑奶奶可就不好安抚了。
这时,外间传来一个丫头的声音,“公子,请这边走,李公子的厢房在这边。”
随即,连幕被拉开。
易风回,翩然而至,仿佛带着一道风。
李恒宇抓到了救命稻草,连忙说:“易兄总算到了!马上要演到主曲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李瑾华腾地站起来,满面春色地说:“先生,你来了!坐这边。”
说着,她摆摆手,把崔少央往里面赶了一个座次,引着易风回坐到她身边。
易风回随意一笑,对李恒宇说道:“李兄,千里之行在即,我怎么会不来相送呢。”
李恒宇摆摆手,无奈地说:“谁愿意摊上这苦差。都怪我爹!都说了司徒中大夫,是个不祥的职位,这前任刚刚被贬,他便非要拉我去补那个缺!”
在坐的公子们陪着笑,心里少不得讥讽他,本是奔着肥缺去,没想到刚一上任,就接了个要命的差事。
易风回笑道:“与突厥互市,不仅能互通有无,还利于北境安宁。前去商谈的使团,自然功在千秋。李公子你此番建功立业,必达公卿。”
“易兄,你就别奚落我了。”
李恒宇看着一旁,急着想要插话的大侄女,连忙扯开话题,“听闻易兄早些年走过不少地方,不知对突厥王庭可有什么了解?”
李瑾华为易风回奉上酒盏,也跟着说道:“先生见多识广,请多一提点下我小叔叔。”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到过突厥。那时,它远没有今日的强盛,只能蜷缩在柔然一侧,为柔然王庭冶铁、铸兵器来获得庇佑。”
易风回表情凝重,眼神飘远,似是在回忆往事。
回过神,他继续说:“十八年前,如今的突厥可汗阿古木,先是收服了突厥七大部落,夺得了柔然辽阔的草场和丰富的矿藏;进而南下袭击大魏北方几大重镇,掠夺了大量的财富……虽然当时也是损失惨重,如今也恢复了不少气数,更已成为北域草原的霸主。”
李瑾华怯怯的问道:“那你到过突厥王庭吗?”
易风回说:“突厥人逐水草而居,王庭并不固定……冬天会到龟兹以北设立王帐,夏天又会在若水以北、涿邪山和浚稽山以南的草原上徘徊。”
李瑾华脸色大变,吃惊地说:“照这么说,我小叔叔此行,或许连突厥王庭都找不到喽?”
这时,坐在一边的崔少央,一脸讨好地说:“要不说我们李六公子才智过人呢,他可拉了几个重要的人进了使团呢!”
“嗯?”
易风回凝眉细想,未猜到端倪。
李瑾华痴痴的看着他,脚上踢着崔少央,催促着他继续刚才的话题。
崔少央得意地一笑,“就是靖国公的女儿、内廷侍中宋星河和上大将军之子、城防营统领杨玄风。”
想到那日,发生在太学经堂上的事,李瑾华不满地撇撇嘴,嘟囔道:“他们又有什么用?”
李恒宇哈哈大笑,“这你就不知道了!已故的靖国公夫人,是东齐宫家族长的嫡女。宋星河从小在宫家长大,地位自然不同……而这宫家又和突厥关系匪浅,不仅在突厥有分号,就连可汗使用的奇珍异宝,也都是经由宫家采买的……别人我不敢说,但是她一定有办法知道王庭的位置!”
李瑾华嗔怪地说:“那城防营杨统领呢?难不成前去商谈,还要带上大队的官兵卫队?”
“领了圣旨,我便在殿上,求请让宋侍中同行。陛下允了以后,大司马府提出派兵护送时,杨玄风毛遂自荐领兵同行的……不过他常年驻军凉州,对北方风土人情和突厥人的习性最清楚,倒是没有比他更好的人选了。”
得意洋洋的一番介绍后,李恒宇略带些惋惜地说:“只可惜于敏之那小子去了南郡,否则拖上他一起,他爹于瑾那个小气鬼,还不得派上一府的兵力护送于我!总不会像现在这样,只有一百精兵随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