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花哭的红了双眼,伏在李恒宇染血的长袖边抽搐不止。
星河适时插话道:“方才杨将军误会六公子意欲轻薄我,才错手误伤了他。你也别太难过……他流了这么多的血,不多会便会失去意识,不会太痛苦的。”
怜花哭声又大了几分,悲恸之情感染了楼上楼下的看客,不少人都跟着后面闪起了泪光。
星河又道:“旦夕祸福,死生虽重,却半点不由人。”
“啊——不——他不能死——”
怜花哑着嗓子喊道:“李六!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是怜花,那个歌姬怜花!你不是一直想见我么?我就是这个样子……就是这么难看!你快起来笑话我,奚落我一番扬长而去吧!”
一声轻咳,溅出来几星血沫子。
李恒宇半睁开眼,苍白的双唇染上触目的血色,轻轻颤抖起来。
半晌,他挤出几个字,“怜花,你真美。”
怜花身子一滞,惊声道:“你留着力气别说话了!”
说完,她仰起头找到星河,“兰因小姐!你快来看看李公子!他还有意识!”
星河连连点头,瞥了眼断肢叹了口气,蹲下身子扣住了李恒宇的手腕。
号着脉象,她蹙起眉头,冥思苦想了半天才说:“这脉象虚浮无力……精神倒还凑活……等大夫来了,也许能捡回条命。不过这左臂嘛……”
“唉——”
星河又是一声长叹,“所幸他不是武将,不用舞刀弄剑,这左臂没了便没了吧。就是往后难看了些,还有可能聘不到夫人。”
怜花抽泣着呜咽道:“李公子是左撇子,用膳写字都用左手……”
她双手抚上李恒宇的右手,想尽力帮他保存住温热。
李恒宇反手握住她的手,扭曲着脸痛苦地说:“怜花,你走吧!我自惭形秽,不想要你看见我这样……”
怜花用力摇摇头,“我身世凄楚,无依无靠,唯有六公子时常关怀垂问。如今您伤成这样,我怎能置之不理?!你别灰心,左手没了便没了,只要保住性命,一切都不碍事的。”
李恒宇激动地张了张嘴,“你……怎么能这么说!你一个歌姬,腿跛了点,便连歌都不能唱了;我是个文官,没了一只胳膊,写字都难……就算捡回条命,只怕后半辈子都要躲在房里过日子了!保住命又有什么用,还不如任我死了!”
怜花脸色大变,却没有抽回手。
她颤抖着说:“你!别说这种丧气话!李家家大业大,有的是人帮你穿衣、喂饭,磨墨写字也有书童代笔……生来大富大贵的人,别学我们穷苦人自暴自弃!”
“怜花……那些废话都不说了。我只问你,可会嫌弃我少一只手臂……往后……可愿意做我的左臂……帮我研墨添香……为我抚琴束发?”
李恒宇气若游丝,仿佛随时要昏厥过去。
“你挺住!”
怜花一咬牙,“你省些力气,什么都别说了!以后我给你当牛做马,随侍左右!”
李恒宇的唇角滑出一滴滴血,拼着最后一丝气力说:“不……不行!你愿意……做我夫人吗?你看……我这幅样子……恐怕也找不到夫人了……尤其还是你这样……温柔善良的好女人!”
怜花脸色又红又白,抽着鼻子说:“好。”
“当真?”
“嗯。”
“当真?”
“当真!”
李恒宇一下子坐起身来,从袍中伸出“血淋淋”的左臂,一把将怜花揽到胸前。
“你都点头答应了,可不许再反悔!”
怜花一惊,从地上摸起那截断肢,仔细一看竟然是一节脆生生的大青萝卜。
再一摸李恒宇的肩膀,完好无损哪里有伤口。
尝了尝指尖的“血”,竟然有一丝酸甜。
她抬头,眼神质问着星河。
星河一偏头,避开那道怨念的视线。
理了理身上衣裙,捋了捋耳鬓发丝,她清了清喉咙,对着楼下厅堂高声道:“诸位贵客。方才是本乐坊新戏《才子佳人》的试演,由李六公子、杨将军和本坊乐姬怜花等人奉上。将军、大人与众将士同乐,望诸君喜欢!今夜好酒无限供应,请大家尽兴畅饮!”
堂下一阵沉默,紧接着迸发出密集的掌声。
“长安乐坊,不同凡响!”
“今日大开眼界!”
“杨将军演得甚好!”
“六公子演得更好!”
“怜花姑娘真美!哭得人肝肠寸断……简直是色艺双绝!”
“怜花!给我们来一曲!”
“怜花!怜花!”
“怜花!怜花!”
海啸山呼一般的呼唤中,怜花冷眼瞪着眼前的李恒宇,咬牙切齿道:“李六!我恨你!”
李恒宇再次揽她到胸前,无赖地说:“恨便恨吧!娘子恨我一辈子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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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恒宇欢天喜地领走佳人。
方天画戟被挂回原位,地板上的茄汁擦干抹净,破碎的杯盏也被迅速收拾干净。
一片狼藉不再,方才闹剧仿佛没有发生过。
乐声响起,舞乐齐开,阁中又恢复了原来的喧闹。
桃染在女将们的簇拥下,随燕鸣、周濯上了楼。
一边扶栏而上,她一边审视着长廊上与杨玄风并肩而立的身影。
朦胧的灯光下,玄衣的杨玄风身旁,一身红裙的女子分外耀眼。
她一身风流灵秀,面色皎然如月,眉梢眼角透着风雨缱绻,目光流转潋滟秋水晴光。额间一朵火红的莲花钿,衬着不落凡俗的优雅出尘。
桃染心底虽不愿承认,此人却是她生平所见一等一的美人,面前杨玄风与她俨然一对璧人。
此人刺目,心中刺痛!
走到近处,她随意拍着手道:“好戏!好戏!杨将军的邀约,果然不叫人期盼落空!这位姑娘也是不俗,竟然能约得司徒中大夫与城防营统领一起演戏娱人。人谓左右逢源,原来便是风月欢场。真叫本将军大开眼界!”
来者不善,句句带刺。
星河感到一丝诧异,却还是客气的侧身行了个礼。
“姑娘姿容款款,步履生风,莫非便是三郎今日要请的客人——桃染将军?”
“三郎?”
桃染脸色一凝,拱手回了个礼,略带不满地说:“花坊女子都如兰因姑娘这般轻浮吗?直唤他人的排行,于你倒是亲近了……可若叫杨将军手下将士们听了,怕是会影响他在军中的威信。”
原来桃染是位有心人……
星河挑了挑眉毛,望着杨玄风柔声道:“唤你一声三郎,竟会带来如此困扰?倒是小女疏忽了。”
杨玄风咳了一声,把她拉到身侧,俯身凑到她的耳边说道:“桃染是元栖公主的养女,自小在军中长大,不懂礼数你别在意。”
“哦,桃染将军为国为民,冲锋陷阵……我敬重还来不及,自然不敢为难她。”星河十分乖巧地笑道。
杨玄风又咳了声,掩饰住错愕的神色,压低了声音说:“你如此说话,还真让人有点怕。我的意思是……你若是不喜欢她,也好歹给公主点面子,别弄得太难看了。”
“你若真是怕我,又怎么会请她来?左右是遇上了狂蜂浪蝶,怕由旁人告诉我,便自个把她领到我的面前来了。”
星河目光一转,落到桃染身上,翘着嘴角说:“三郎今天不管不顾帮我演了这场戏,足见你我之间的信任。至于其他的,便随她吧。”
三人对立,一人脸色渐沉,二人窃窃私语。
星河身后的扶栏边,站了一排锦衣华服、羽扇掩面,磕着瓜子看热闹的名门闺秀。
夜须弥凑上去,拍了拍李瑾华说:“李小姐,那个桃染将军浑身是刺,很明显是惦记上了宋星河的情郎。再三挑衅,就想让人下不来台!可依宋星河那点容人之量和睚眦必报的性格,怎么会完全不为所动呢?”
李瑾华嗑了个瓜子,拉开架势指点道:“这你就不懂了。但凡我朝世家大族,女子们再怎么娇纵,至少都还有一种美德,那便是——妇德!男女情事,谁拈酸吃醋,谁先撕破脸,谁露了小家子气,谁便是没有妇德。妇德者,女子立身之根本,失了妇德可不比失了名节轻巧。宋星河啊,宋星河!任她手段再多,心思再缜密机巧,也逃不过这道天生的桎梏啊!”
夜须弥一脸佩服,连忙拱手道:“高见,高见!李小姐不愧是大家闺秀,果然有见识!”
“再告诉你一个道理——要是一个女子在一个男人面前如此重视‘妇德’,那她便是彻底完了!”
李瑾华用羽扇指着眼前一双人,眉飞色舞地补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