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巷侧门并未落锁,内侍左右推开门,躬身请宇文昭与星河入内。
“宇文昭!你带我来这干什么?”
星河诧异之余,本能的开始往后退。
宇文昭侧身挡住她的去路,一把握住她的手臂,连拖带拽便往里走。
“家人都不在了,我还回去做什么?”
星河拉住自己的手臂,奋力地往回扯。
宇文昭一言不发,轻巧地提着她进了门。
星河负隅顽抗,低吼道:“我不与杨玄风和宇文荻计较,是因为想清楚了一些事,并非忘了家族大仇。你不必带我来这加以提醒!血仇是要报的,该死的人一个都跑不了!”
她这一番“大彻大悟”,并没有得到宇文昭的“谅解”。
他反而加快了脚步,拖着她径直往里走。
穿过门房,走过长廊,西园暖阁、院落完全呈于眼前,春日的景致一览无余。
星河愣住了,忘记了继续挣扎。
今日的西园,竟与过往的岁岁年年并无任何不同。
暖阁楼宇,雕梁画栋全部整饬一新;水榭莲池,亭台小径不落一片凋零;满园草木,甚至廊间的盆景都保持着原来的姿态。
“这里……你让人收拾过?”星河有些摸不着头脑。
原以为她方才对杨玄风和宇文荻的态度激怒了宇文昭,才被他带到这里来,准备要历数家族血仇、计算过往得失,好好激励她一番。
如此看来,竟是她想错了。
宇文昭还没那么“高”的境界……
“何止是这里,整个靖国公府都保持着原来的样子。这里是你家,进来看看,你怕什么?”宇文昭的脸色缓和了不少。
星河僵在原地,目光停在墙角整片如瀑的蔷薇花枝间,思绪骤然有些混乱。
一阵清风拂过,翠枝绿叶翻过一波碧浪,同时在她心中划开一道莫名的涟漪。
旧年风雪中,宇文昭就站在花架前。
当时万物肃杀,花架上只有枯枝残叶。
时光荏苒,如今春风和煦,花枝重新攀援而上,铺满了新修的花架。
满架郁郁葱葱,园中一双人影,仿佛时光穿越而过……
一切变了,又都未变。
见她望得出神,宇文昭干脆松开了手。
“新年那夜,大雪压倒了原来的花架子。我从蜀中找来专侍蔷薇的花匠,搭了这个新架子,还换了更适合的泥土。你可还满意?”
星河轻轻点头,“新架子没有以往的密实,蔷薇却似乎长的更好了。”
宇文昭长袖一挥,负手道:“那是自然。花匠说,你这株蔷薇名曰:千羽。花枝壮实、花朵层叠,攀得越高,长得越好。从前那个花架,纵横网格铺的太细密,花枝太容易攀援,反而影响长势。”
星河有些讶异,啧舌道:“十多年了,我竟然不知道。还是陛下善于钻研。”
她对宇文昭的称赞,虽然发自本心,却略显浮夸,全是过往在拓跋琰身边事侍奉落下的毛病。如此谄媚奉承的话,刚一说出来便有些后悔。
宇文昭却不在意,指着眼前绿荫道:“你看,无所谓一树花就一定要与某一个架子依偎在一起。我本以为原先的架子倒了,那花便要死了……可谁知道,新树的架子,反而更适合你的花。”
话说到这份上,星河再装傻也装不下去了。
她缓缓回过身,长叹了口气。
“陛下,你我曾经势同水火,如今却能一起赏这满园春色,不失为另一种因缘。你要从宇文烈手中夺权,而我要他的命。一为因,一为果,可以协力而为。如今时日尚早,一切才刚刚开始。待到事成之后,我们甚至还来得及一起欣赏蔷薇盛放……你又何苦纠结于我一句虚妄的承诺呢?”
“你不答应,我便不能安心。哪怕骗我一句呢,你为什么就是不肯?”
宇文昭的目光回到星河身上,姿态放得如此低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星河回望着他,摇头道:“我不想骗你。你对我来说,远比你自己想的更重要。一个女孩日思夜想,寻寻觅觅近十年,多少个夜晚辗转反侧,多少次接近希望的忐忑不安,多少次希冀化为无助失落……我用的情义,一点不比你所谓十年思慕来的轻松。”
“既然如此,为什么当我走到你的面前,说思慕你、想要你永远陪在我身边时,你却一而再的拒绝?曾经你说过……是因为爱慕他……那么现在呢?”
宇文昭的眉间蹙成了一个“川”字,望着星河的目光愈收愈紧。
“是我胆小,是我怕了。”星河脱口而出。
宇文昭懵住了,“你怕什么?”
星河不假思索道:“我怕再做一回局内人。”
“你……”
不等宇文昭问,星河继续道:“死里逃生,仿佛重活一世,我不想再做棋盘上的棋子。我可以为你出谋划策,尽心尽力的辅助你,用一切的力量支持你。但我不能走到局中,不能成为你的身边人,更不能做未央宫里的女人。”
一字一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宇文昭目中激流涌动,“你一定要走?”
“对!”星河漆黑的双眸对上他,“我所求,一粥一饭,一针一线,与所爱之人在一起,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平平淡淡一生,足矣。”
“平平淡淡一生?天命所赋,有些人……”宇文昭欲言又止。
星河努力凝起笑容,娓娓说道:“我师父易天术曾是陇西军师,擅长五行八卦,相术推衍;我母亲、三叔,亦是道中高手。跟随他们修习,常学到排兵布阵之法,却从没见过他们为自己或是别人卜算过前程命运。非曰不能,其实不愿也……善谋划者,往往最厌倦去谋划。我爱慕杨玄风,因为他简单、执拗,一如我心中渴求的自己;终不能遂愿,是因为我与他都是局中人,算来算去断送了一切。几度生死,我也算幡然悔悟——若是前路与其要靠机关算尽才能搏一个善终,倒不如选一条一眼便能望到头的路。”
她的话说的平平淡淡,宇文昭越听也越平和。
他低头良久,忽而抬头望她,“既然如此,我便重新问你一次。”
星河长睫一闪,“嗯?”
宇文昭执起她的手,“少年从军,因为我喜欢沙场征伐。攻伐决胜,拼的是一腔热血。而今,登上大位没几日,与家族中人纠缠,与各士族门阀周旋……我已倦了,累了。我想离开大周,离开皇权争斗,离开家族的是是非非。宋星河,缘起当年,你说断了我却从未断过。将来你要走,可否带上我?”
若是她不愿入局,他便随她到局外去。
顷刻间,星河心头重障崩塌,脑中一片空白。
干脆利落,一个“好”字脱口而出。
她知道,再反悔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