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莲宗、雾隐门之间的百年恩怨,他和同门、亲人、挚友之间的过往。
那段横跨几十载,涉及天下纷争的故事里,承载了许多人沉浮的一生。
陈留仙娓娓道来,神情平静地出奇。
一位是他同胞的姐姐,一位是他敬重的师兄,一位是他亲近的玩伴,一位是对他有救命之恩的将军,一位是他一生所爱……
在这些人的往事里,他总是反复缺席、错过,总在遗憾、追悔,的确更像一个旁观者。
“青莲宗为天下道宗之最,是所有修道之人仰望的所在。后来您做了宗主,为何要解散宗派,遣散弟子,还放火烧了宗派的七门十三宫呢?”星河小心翼翼地问道。
好不容易抓到机会跟师父谈论旧事,她自然要把心中的困惑都弄清楚,哪怕可能惹怒师父也要问问看。
陈留仙并不见恼怒,认真地答道:“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十八年前,陇西军几乎全军覆没,将军一心想要尽快恢复元气,当他得知师兄将掌门之位传给了我,便把主意打到了青莲宗上头。掌门师兄一心向道,即便自己是大梁皇族中人,也不愿宗门被朝廷染指,更不愿弟子们沦为朝廷的鹰犬爪牙。我又怎么能因为自己一人欠了将军的恩情,便代整个宗门去选择呢?”
“先吴江王的想法没错。青莲宗这样的道门,弟子多有隐逸之心,一旦宗门被朝廷接手,对他们来说同样是种毁灭。”星河唏嘘不已。
听她论起师兄,陈留仙眼色一沉。
一个是他的亲姐姐,一个是待他如亲人的师兄,原本落在谁身上都会不甚欢喜的亲事,却是他的一场噩梦。
掌门师兄,是他此生最愧对的人……
星河扯了扯师父的衣袖,低声问道:“青莲宗也是青峰堂的分支吧?”
话说到这份上,陈留仙已经不想再问她是如何知道“青峰堂”的了。
“没错,创立宗派的师祖,的确是青峰堂的后人。”他重重点头,指着佛牌道:“有这永嘉佛牌在手,青莲宗的弟子都会听你差遣……包括为师。”
“不敢,不敢!”
星河连忙摆手,“徒儿再多嘴问一句。为什么当年南梁朝廷可以收服雾隐门,但却要用联姻那样的招数来笼络青莲宗呢?”
陈留仙撇了撇嘴,“因为血统。”
“血统?”星河有些讶异。
“你既然了解幻术,理应知道它并非刻苦修行可成,而是需要一种极为罕见的天赋,而这种天赋则是随着血统传承的。血统的传承十分偶然,譬如我与姐姐,虽然是同父同母所生,但她生来天赋异禀,念力极强,早早便被祖父选定为继承人。”陈留仙端坐着回道。
星河道:“徒儿听道涣师兄说过——幻术的门槛太高了,并不是一种合格的道术。”
陈留仙点点头,“他说的没错。幻术蕴藏深厚,若与权谋之术结合,用以使阴谋诡计,破坏性极大。可是,掌握它的雾隐门却一直未能将其发扬光大,反而带着它逐渐式微。究其原因,便是因为血统、天赋这道坎。前朝以来,每代门主想要找到若干弟子已经不易,更别说训练出更多的幻术高手了。”
“凡事有两面,看似坚不可摧的东西也都有弱点。像‘幻术’这样的道术,如此脆弱的传承方式才足以匹配它的强大与罕有。”星河诚心诚意地说。
“所以,掌握幻术的陈氏,不得以必须依附萧氏。”陈留仙有些无奈。
星河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雾隐门的幻术传承要靠萧氏皇族?!”
陈留仙叹了口气,“刘宋时候,陈氏有位女儿嫁入了萧氏。不知陈氏与萧氏血统之间是怎样奇妙的耦合,她的子女之中,竟有好几人都具备修习幻术的天赋。后来,她与夫君这一支血脉,便成了陈氏家门以外,雾隐门弟子最大的来源。再后来,她的曾孙儿继承了萧氏家主之位,并且在乱世之中以家族之力和雾隐门的支持,谋得了南朝的江山。”
星河瞪大了眼睛,“所以,雾隐门归顺南梁朝廷并非因为佛牌,而是他们与萧氏达成了协议。雾隐门为朝廷所用,训练弟子派往各国行细作之事;而萧氏,则把皇族中无论贵贱,所有具备血统天赋的孩子交给陈氏训练,成为雾隐门的继承人。”
她终于明白了,像乌月那样尊贵的身份,为什么从小便被送到突厥,由陈潇儿处置、安排的整个人生;商雪舞明明是画眉的姐姐、临江王府庶出的女儿,为什么会在大魏当个暗人;易风回是陈潇儿亲生的儿子、吴江王正统的继承人,为什么要背井离乡,亲自在大魏筹谋布局。
一切一切,便是暗门和朝政结合的怪胎。
师父是明智的,他宁可解散青莲宗,也没有让它沦为和自己家族一样的命运。
见星河陷入了沉思,陈留仙拍了拍她的肩膀。
“数百年前,天下三分,永嘉佛牌横空出世。而今,佛牌散逸,江湖传言谁能找到它们,便是‘天选之人’,可调动青峰堂各部、差遣羽林卫后人,甚至可以一统天下!但是,传说终归是传说,只是一个说法与信念罢了。当年它没能让天下一统,而今经过数百年变迁,像雾隐门这样归顺于一方朝廷的青峰传人并不在少数,它是否有如传说中一般的功用还有待考量?小五,这面佛牌你要收藏好了。”
师父的意思,星河全然明白。
他的担忧,她更是清楚——盛名之下的东西,往往被世人追逐,可若持有者没有使用它的能力,拿在手上只会是个祸端。
三面代表权力、地位、武力的永嘉佛牌,并非得到它们便是所谓“天选之人”,而是它们应该被交到“天选之人”的手上。
它们是象征、是图腾、是信号,唯有在那些有雄心、有能力成就帝王霸业的人手上,才有其意义。
正如师父所指,佛牌在她的手上,只能是危险。
这面佛牌,是萧少俭的赠予,是他和楚歌感情的见证。
原本,它应当属于宇文衡。
人心,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正因为对他有用,自己才不能将佛牌留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