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泰四年,暮春之末。
一春的雨水充盈,让关山南岭之上,干涸了半年的长瀑终于重焕生机。
玉带飞落,沿着九曲十八弯的河道,绕过苍翠葱茏的密林,流进谷底一方平湖之中;湖面抬升,碧水漫出石坝,沿着挖凿平整的沟渠,再流出这个四面环山的山涧深谷;清流向外,最终会离开巍巍大山,汇入恬静、绵长的洛水一脉。
从山顶俯瞰,谷底的平湖剔透、沉静,犹如一颗浓绿的翡翠珠。
绕着一泓碧水,错落排布着高高低低的木楼,间或种满了各式花草树木。
三月末,桃李未落,桐花已绽。
殷红浅碧、淡粉素白交相辉映,装点起飘荡着新鲜桐油味的重重楼台。
隐世的村落,被一条青石小径勾连着。
小径始于河口,依谷底地势起伏,止于通往谷外唯一一个山口。
山口里头,立着一个石坊,坊额上镌刻着“秋棠村”三个遒劲的大字。
石坊下,一群孩子正在嬉闹着。
“淮生!有种你别跑!”
“大壮!有种你别追!”
一个胖小子追着一个瘦小的男孩,绕着石坊下辨不清面目的兽形石础打着转。
两人一前一后,你一言我一语的叫着阵。
“大壮,快追啊!”
“淮生,别叫他抓着!”
……
周围一群孩子,小的刚会走路,大的也不过垂髫,散在一旁各有阵营的给双方鼓着劲。
大壮喘着粗气,边追边喊着:“胆小鬼淮生!你给我停下,咱们比摔跤!输的人钻裤裆!”
“大壮,我可不怕你!有本事咱们比射箭!”淮生回头冲他做了个鬼脸。
在场的孩子们都知道,“射箭”二字是绝对不能在“村霸”大壮哥哥面前提起的。
因为,他自从入了学堂,就从没在射箭一艺上得到一个“通”字牌。
不少孩子都捂上了眼睛,不忍心去看瘦弱的“顽童”小淮生怎么被“学子”大壮哥哥按趴下了打。
果然,大壮彻底被激怒了!
他攥着一对“豆沙包”大的拳头,涨红了整张脸,嚷嚷道:“先生说了,摔跤也是长技。有本事咱俩比试比试!”
“你怎么不找我比吃饭呢?!”淮生一抹鼻子,冲他吐了吐舌头,“先生罚你思过,你却跑来打小孩子。真不害臊!”
“好你个臭小子!看我不打得你满地找牙!”大壮一捋袖子,咬着牙拼命追赶。
对方又高又壮,还是个上了一年学堂的大孩子,他真要是发起恨来,自己可讨不到什么便宜。
淮生看清了情势,决心不与他纠缠。
他灵活地左右闪避,借错落的桃树挡住大壮不断来袭的拳头,变了方向就往村子里头跑。
“淮生!快跑呀!”一个女孩扬声喊道。
又一个孩子叫着,“快回去找你娘!”
“淮生!快跑!”
“快跑——去找大壮娘——”
……
孩子们笑着、叫着,一个个兴奋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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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生拼命跑着,身后的“大家伙”却穷追不舍。
一颗心快要跳到嗓子眼儿了,他终于有些后悔——身为一个小孩子,真不该“冒犯”被罚站村口的“学子”大哥!
前头,一株茂盛的海棠树。
树干笔挺,树冠高耸,密集的绿叶间布满了浅粉的花苞。
在它一侧,那两层高的木楼,对淮生来说简直自带曙光。
他回头看了眼大壮,对方虽咬牙切齿地追着他,眼神里却又有些犹豫。
毕竟,自己老娘是村里有名的“母老虎”!
他就不信,到了自己家门口了,大壮他真敢追进来!
淮生转回头,“噔噔噔——”一鼓作气冲上木阶。
“诶呦——”
他一声喊,脚下一滑差点摔倒。
踩着滑腻腻的木板,他一边跑一边在心里念着:糟了糟了,忘了今天家里新刷桐油。这回不被大壮打趴下,也会被自己老娘一顿好收拾!
他爹说的果然没错——世间事没有最坏,只有更坏。
这不!刚踩了新刷的木板不说,也没甩掉后头的“尾巴”!
淮生一把拉开木门,直冲进去,“嘭——”一声关上门。
都怪村长,总教化大家伙“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害的他家门上连个门闩都没有!
大壮看来铁了心要揍到他!
爬上二楼悬梯时,淮生回头正看见他推门进来。
对手不停!
跑路不能停!
他跌跌撞撞地冲进自己的卧房,看着空荡荡的门框,才想起自己的“安乐窝”根本没有门!
“造孽——”
学着他爹的口气,淮生抱着头叹了口气。
“噔噔噔——”
身后,地板在大壮的脚下震颤。
淮生打了个激灵,猛地推开窗扇,毫不犹豫地爬了出去。
狡兔三窟,自从两年前第一次挨打……或者说第一次记得自己挨打,他就给自己找了这条“生路”。
爬上足有他小腿粗的海棠树枝,淮生小心翼翼地四肢一起攀上树干,一点一点的往对面挪去。
何其走运——对面窗扇大开。
“臭小子,你回来!”大壮趴在窗台,发出雷鸣般的咆哮。
淮生吓了一跳,差点掉下去。
一阵惊慌失措的拼命攀附之后,他终于再次稳在了粗壮的树干上。
身后叫嚷声不断,他“闭上”了耳朵,专心地往前爬。
“嘭——”
一声轻响,一双赤足落在干净的木板上。
擦了一把头上的汗,淮生探头探脑地往外走。
希望……这个时辰……
“噔——噔噔——”
一阵轻巧的登楼声,彻底打破了他的希望。
“是淮生吗?”
人未到,声先到。
淮生立刻站定,不偏不斜的交叠起手来。
“你又跟小壮打架了?”
一袭素白的身影走进房,声音平静却让淮生打了个颤。
“没……没有……”他咧嘴笑了。
星河怀里抱着竹筛,里头放满了晾干的药丸,偏头冲他眨眼道:“瞧你这对油脚丫子!又没打赢吧?!”
“三婶!”淮生撒着娇唤了一声。
而后指着窗扇,嘟着嘴道:“都是大壮不好!非要跟我比摔跤!”
星河噗嗤一笑,“小壮真是难得!已经上学堂了,却总愿意和你们这帮小孩子玩。”
淮生嘴一撅,头一扭,抱着双臂一本正经道:“我才不愿意陪他玩儿呢!”
眼前刚满六岁的小孩子,却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星河忍俊不禁道:“不爱跟他玩儿,你天天满村溜着他跑做什么?”
“今日真不怪我。他非说村口石坊下头刻的是‘水猴子’,专吃没扎头发的小孩子!我说不可能,咱们村再小、再破,也不能雕个妖兽镇村呀!”
说着,淮生眼珠一转,扬着小脸问道:“三婶,村外石牌坊下头刻的到底是什么?”
星河拍了拍他的后脑勺,“乖了,有些事情……不是小孩子该问的。”
素来对孩童没什么耐心,唯独淮生对她来说有些特别。
三年前,她和夜鸷正是被淮生他爹荆非白捡回的村子。
秋棠村偏僻隐秘,全村不过百十口人。
人人自食其力、和睦相处,是乱世中难得一处世外桃源。
以窦家养女的身份“归来”,她成了荆家的邻居。
荆大嫂娇小瘦弱,偏偏主外,忙里忙外都是把好手;荆大哥虎背熊腰,却是主内,柴米油盐一力承担。
他们的独子荆淮生,是村里唯一一个爱跟她这个总能变出苦药的“坏婶婶”玩的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