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燃尽的药绒放到铜盘上,星河一根根取下杨玄风头上九处大穴上的银针。
“其实,你早就想起来了。为什么不告诉我?”星河似有若无的柔声道。
杨玄风僵坐着,低声回应道:“你又为什么不问?”
“我怕。因为不知道,若是问了,你答了,我该怎么办?”
星河收好最后一支银针,轻轻叹了口气。
“我也怕!”杨玄风转身握住她的手,“我受够了日夜煎熬,忏悔无门,想你想到心都空了的日子!如今能朝夕相对,点滴片刻我都不想错过,每一日都恨不能掰成几瓣来过。我怕……若是我说了,你会像乐坊一夜之后那样,再次从我身边消失。”
星河没有回答他,捧起身旁的药碗,吹散了氤氲的热气,一口气喝了下去。
“快三年了,难道你不好奇我为何来此?而窦大叔和窦大娘又是什么人吗?”她拈起素白的锦帕,轻轻拭了拭唇角。
杨玄风望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异样,“当然很好奇。你我曾经那般亲近,我却不知道你何时有了养父、养母,而且还住在这样偏僻的地方。”
星河从坐榻上起身,以清水沐手之后,在供桌上无字的牌位前点上三炷清香。
而后回身道:“父亲、叔伯们蒙难时,我真的很害怕。可一想到堂兄、哥哥、弟弟妹妹们都在狱中,就连恐惧的时间都没了。那个时候,文智侯答应帮我救哥哥,那般雪中送炭的恩情,我实在无以为报。遂拜他为义父,承诺如若不死,便会来到这里,为他的先夫人、我母亲的手帕交窦夫人守墓三年。”
杨玄风心头一紧,原来文智侯在朝堂上替宋氏说话、保下宋临川的背后,竟然有这样的“交换”。而这三年来,自己每逢初一、十五便陪星河去半山腰清扫、叩拜的孤坟,竟然是文智侯先夫人窦氏的。
靖国公府那个风雪之夜,星河还他“过往”的一切,竟是抱着赴死的心情。
“原来是这样。何其所幸,若非有这样的因缘,我怎能在这茫茫大山里找回你,守着你过上这样一段好到不真实的安稳日子。”
他深深埋下头,无边的痛刺着一颗心。
“所以,你一直忍着不说,装作不记得过往?傻不傻,若是我的针会伤经脉,药会乱气血呢?”星河偏头凝望着他。
“你呢?傻不傻?”
杨玄风指着空空的药碗道:“三年来,每天都在喝这药。我碰你,你喝药,不碰你,你也喝。就不怕伤身了?当真如此不想与我有更深的牵绊吗?”
星河一愣,他竟以为这药……是避子汤。
“你以为我不想有个孩子吗?”她的神情有些落寞。
杨玄风伸手抚上她的脸,“不是吗?”
星河扯下他的手,“你每天跟在我后面,帮着采药、炮制、研药,竟一点药理都没学会。我一直服用的汤药,一味味皆药性温补,又怎么会阻着你我的牵绊呢?”
“你没有……那……”杨玄风欲言又止。
星河傻傻望着他,哽咽道:“正好相反,我太想要一个孩子了。坐胎药喝了三年,却还是没能得偿所愿。”
她把杨玄风的手拉到自己的小腹上,“曾经,你我有过一个孩子。可我没能保护好他……如今望穿秋水,他却不愿意再选我做母亲了。”
杨玄风有点发懵,虽然听大哥大嫂念叨了三年,“孩子”对他来说却从来是个遥远的词。
今日星河却说,他们曾经有过一个孩子……
这种感觉,仿佛被人瞬间勒住了喉咙,憋得喘不过气来,却怎么也挣不脱。
杨玄风望着星河,有些手足无措。
良久,他沙哑一声,“当时……痛吗?”
听了他的话,星河困在心头的眼泪夺目而出。
三年了,她第一次为那孩子流下眼泪。
她何止是痛,简直痛彻心扉!
过了这么久,她以为心里的伤口已经和身上的伤一样愈合了,自己可以像说一件日常琐事一样,告诉孩子的父亲,他们曾经错过了什么。
可是一开口,疼痛竟然历久弥新,从心头到全身凌迟着她,一寸都不放过。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杨玄风抚着她的脖子,额头抵上她的额间。
星河摇了摇头,“我告诉你这些,并非要你痛苦、悲伤。有些痛……多一个人体尝,痛苦便多一分。你从来不知情,并不需为此感到丝毫自责。”
“至少,我可以在荆大哥、荆大嫂提起孩子时,紧紧握着你的手。”杨玄风的手有些发抖。
“你一直都有。”
星河伏到他的肩头,在他的耳畔低声说:“我到这个地方来,并非全然为了与文智侯之间的约定。而是,天下之大,根本没有我可以去的地方。我大概是个灾星,总给身边的人带来灾难……我不敢留在洛阳,也不敢去南郡找哥哥,更不敢回长安。三年来,我总在想,你这一直治不好的病,是不是本身就不存在。可我却不敢问!我怕一问,这场梦就醒了,你就走了……我又要一个人,守着漫漫长夜直到天明。”
杨玄风一怔,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一直以来,无论遇到再大的风波、灾劫,星河总有办法安稳度过,可就是这样看起来刀枪不入的她,却怕黑又怕冷,柔软的如风中的弱絮。
他伸手搂住她,“以后,别再推开我了。不管前方是什么路,你我都一起走。”
星河轻吁了口气,从他的怀中挣开,“翁媪罹难,你身为儿子,理当尽最后的孝道。现在回长安去,应该还赶得及双亲的葬仪。”
杨玄风握住她的手,有些激动地说:“我们一起回去。你是我娘子!父母灵前,你我应当同在。”
“不告而娶,是为无后。我有什么资格与你一同回去奔丧?”星河避开他的眼神。
杨玄风把她拉到眼前,“怎么会是不告而娶?!你我既有父母之命,又被先皇赐婚,锦书为媒,情义为聘,生死相托……我娶你,名正言顺。你怎么会没有资格拜我父母?”
“不!我不能回长安去!”星河紧抿着嘴唇。
杨玄风蹙起了眉头,紧张地说:“为什么?你放不下当年的事?”
星河摇摇头,沉了口气道:“我在宇文衡身上留了一道禁制。他……一直在找我。若是我回去……会给你,还有杨家带去灾难的。夫君,你只管回去为父母尽孝,我就在这儿等着你。三年期满,是去是留,我们再商议。将来,安于一隅,亦或江湖之远,你我总是镜影成双。”
杨玄风心里有些乱,在听到她一声“夫君”之后,终于安稳了下来。
是的,她是他的妻,余生都要同行的人。
他们之间的牵绊早已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