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价都不问一声,便要赎扬州第一花坊的姑娘,木青自然不会是个普通捕头,甚至他的姓名也是假的。
“恩客豪气,奴家敬您一杯。”
玉盏凑到唇边,手腕却被紧紧攥住。
宋月怡目光一闪,浅笑道:“大爷莫非嫌奴家卑贱,连杯酒都不愿意对饮?”
并非她刻意挑衅,而是按照原计划,献曲只为出来露个脸,显露她“烟雨阁”乐姬的身份。好在刺杀行动之后,迅速摆脱嫌疑,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脱身。
此时,被范阳留下来敬酒,已是节外生枝。若是她再多逗留下去,怕是会破坏掉如云辛苦安排的“杀局”。
虽然与木青有一面之缘,甚至对他生出一丝情愫,宋月怡却万般清醒,自己决不能意气用事,学姐姐那般随意动“一念之仁”。
此时,她的脸上写满了“委屈”。
木青夺过她手中的酒盏,一口饮下。
“啪——”一声脆响。
酒盏失手落地,惊动了席间众人。
如云十分警醒,慌忙起身告罪道:“公子勿怪!锦绣初入行,手脚毛躁得很。”
她偏头瞪了宋月怡一眼,厉声道:“还不速速退下!”
“是。奴婢失礼,扫了大人们的雅兴,望诸位海涵勿怪。”
宋月怡退到一边,左右胡乱拜了拜。
转身刚要离去,却被木青伸手扯住纱袖。
“锦绣姑娘不是要敬酒吗?为何要走?”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醉意。
宋月怡望向如云,从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失措。环顾左右,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己和木青二人。
花坊里,情情爱爱、痴痴缠缠并不少见,这群常客今日竟似初来乍到一般,一个个都是惊奇的表情。
这个脸,露的真彻底!
怕是刺杀成功以后,自己会成为头号被怀疑的对象。
“大……大人,奴家无力讨恩客欢心,惭愧万分。”
“你看不出来吗?本公子……正欢心,欢心的很!”
“恩客醉了。”
“确实……是醉了。”
……
范阳是个风月老手,一眼便看穿了“下属”的心思。一直有心讨好,今日终于觅得其门,他哪里肯放过这样大好的机会。
“你过来。”他向身边的如云招招手。
如云回过神,凑到他身边应道:“大人有何吩咐?”
“这个乐姬可是清倌?”
范阳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让木青听到。
果不其然,对方扯着乐姬衣袖的手未松开,头却偏了过来,目光里带着几分凌厉。
如云心里大惊,寻常问这话,便是客人“有心”了。
锦绣不知怎么与“目标”相识,范阳似乎想用她来讨好对方。
如此节外生枝,原计划怕是要取消。
她与宋月怡匆匆交换了眼神,而后轻声回道:“锦绣到烟雨阁才一个月,今日奏曲尚是首演。调教不足,不敢以侍奉君子。”
范阳一听,两眼放光,“好!老夫出一千两,今夜就由她来侍奉万公子。”
“大人,这可不成规矩。”如云硬着头皮回道。
依她的圆滑世故,自然知道范阳不可开罪。
虽不知家主派来的“锦绣”到底是何身份,却知道她对这个局极为重要,若是一般的细作,委屈些便委屈了,但这位俨然主子做派的重要人物,她可不敢任人冒犯。
“规矩?大人便是规矩!”范阳腆着肚子道。
幸亏他已微醺,否则被人如此违逆,必然不会轻饶。
如云眉头暗簇,已是心乱如麻。
万般为难之际,与锦绣拉扯在一起的“目标”却忽然松了手。
“你走吧。既是清倌,弹完曲子,就该早些下去。”木青似是随意地摆摆手。
宋月怡终于得以脱身,却纹丝未动。
范阳称他万公子。
万……沐……清……
原来,他的名字是真的。
他并没有说谎,只是只字未提自己是万戎大将军的嫡子——将门万氏长房九代单传的独苗罢了。
姐姐的计划,真是妙!
环环相扣,一石二鸟,而她便是这盘大棋局的枢纽。
首先,让她混入北齐明王府,足足潜伏了月余,不仅为盗取齐国军机要情,还要留下充足的她曾是明王府奴婢的痕迹。
然后,把她送到扬州,执行刺杀万沐清的计划。
此前,她总觉得不妥……因为自己的术法粗浅,只对中了迷幻药或是醉酒之人起些作用,实在不懂姐姐为何偏要她用上“蹩脚”的幻术?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
姐姐就是要欲盖弥彰!
因为这个计划的本意,便是要让所有人知道——杀死万沐清的人会幻术!
如此一来,刺杀镇国大将军世子的罪名,便可以安给几年前因为豢养方士,曾被梁君萧少安处罚的吴江王府。
如今的南陈,皇族陈氏、将门万氏、前朝萧氏,三大家族鼎立。
吴江王府统领江南军,万氏统领淮军,若是这两家掐起来,陈国必然内乱。
到那时,不仅荆湘的战事能迅速结束。
甚至稍用手腕,便能将祸水北引,引到明王的身上,进而挑起陈国与齐国之间的矛盾。
……
暗自审视万沐清,宋月怡的眼中迸出火花。
杀了他,果然是与盗得东齐军情同等重大的功绩!
“目标”既已入瓮,便出不得半分纰漏。
她嫣然一笑,朱唇轻启,低声细语道:“公子,明日还来吗?小女的《阳春白雪》弹得不错。”
万沐清出神看着她,似乎要把她看穿。
良久,方点了一下头。
这一下子,堂上主宾都松了口气。
范阳忽然大笑,眼中闪着狡黠的光,扬声道:“佳人有约,万公子今夜再不能以公务推脱。大家陪你‘夜不归宿’,准保明日一早便能见到锦绣姑娘!”
陪客们陪着笑,一个个起哄不止。
“锦绣”羞红了脸,身子一扭,利落地褪下左右丝履。
将其中一只塞到万沐清手中,自己抓着另外一只,逃也似的小跑出去。
“万公子,艳福不浅,姑娘这是邀您做入幕之宾啊!”
“万兄桃花正旺……小弟羡慕……”
“丝履丝履……双双对对,横也思来竖也思!好意头!”
……
你一言我一语,不合时宜又正合时宜的调侃着。
万沐清觉得手中丝履有些烫手,却不舍得放下;觉得这些人聒噪,却横竖生不起气来。
他索性坐下,端起方才未受的那盏酒。
见此情形,大家自然蜂拥而上,争先恐后的敬起酒来。
这位万氏世子,虽与父亲赌气,从金陵跑回来当捕头,但他可是尊金光闪闪的“大佛”,将来必定会位极人臣,哪怕在他面前混个脸熟,对自己的前程也是大有裨益的!
望着“来者不拒”的万沐清,如云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地。
……
握着绣鞋,奔跑于木廊上,足下竟有一丝沾湿。
宋月怡驻足,只见檐下正飘入微微细雨。
凭栏远眺,一片漆黑的夜色中流淌着蒙蒙的雾气。
她勾起殷红的唇,一抹笑如血莲绽放。
师父说的没错……
江南的烟雨,的确美不胜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