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万里,无风无云。
叶硕身着软甲,提刀登上城楼,替换下上一班值守的先锋将军郑源。
在闸楼内坐定,他掏出姐姐给的兵书,还未读上几句,便听到外头传来警戒的口令。
有敌情?!
叶硕一个激灵跳起来,箭步冲出闸楼,半伏于最近的城墙垛口间。
随着卫兵们的目光向北望去,只见一匹白马踏尘而来,嵌满各色宝石的金辔头在烈日下流光溢彩。
驻守边关多年,即便没亲眼见过,所有人却都认出了它。
此马是西域名驹,名曰“照夜玉狮子”,通体雪白,皮毛无半分杂色,正是突厥汗王的坐骑。
突厥汗王……造访凉州城?!
叶硕傻了眼。
长公主的凤驾入城不过三日,突厥迎亲的礼节尚在筹备,伊敦可汗这个时候来凉州,于情于理都不合,于礼仪更是万般不妥!
难道不是可汗本人?
转眼间,一人一马已至城下,被卫兵们仓皇拦下。
叶硕定神一看,那人虽着突厥服饰,却是一副中原人的面孔,绝不可能是伊敦可汗。
这人是本邦人还是突厥人?
若他是本邦人,敢偷突厥可汗的马,自己敬他是条汉子,却不能开城门让这祸水进来;若他是突厥人……又到底是什么身份,竟能跟伊敦可汗借马?
……
“来者何人?”一个卫兵上前问道。
来人并未下马,只从身上掏出一个令符、一份帛卷,交到他的手上。
城楼上,放下一个吊篮,卫兵连忙把两件东西放了进去。
……
东西被传到叶硕手上,那是突厥汗王的信符和他的手书。
伊敦可汗在帛书上说:西北军昨日送入突厥大军驻地的嫁妆出了些问题,他认为兹事体大,恐阻两朝联姻,特派王帐文官颉利发——阿史那·文瑞前来,与大周主婚使商议解决办法。
叶硕反复检查,确信信符上头的狼头纹和帛书上的玺印绝无伪造的可能。
“叶将军,怎么办?”近身传信兵探头问道。
叶硕摆摆手,“速去禀报主帅!”
说罢,回身远眺,确认那文官并无任何随从。
他擦了擦汗……定下神。
颉利发——突厥王庭中品级并不太高的文官,可他却握有汗王金令。
或许嫁妆真出了大问题,一点耽误不得。
如今双方休战,将结秦晋之好,若是将来人拒之门外似乎有些失礼。
所幸,只是一介文官单骑而来。不论他的真实意图如何,尚在可控的范围内。
思前想后,这种情况不宜干等……
“打开城门,请大人入瓮城。”
叶护一边吩咐哨兵,一边理正衣甲,快步往城门下奔去。
……
“隆隆——隆——”
城门打开,白马信步入内。
叶护小跑上前,抱拳虚礼道:“大人辛劳,有失远迎!”
文瑞显然不把他这个七品小武将放在眼里,礼也不回一个便问:“主婚使大人何在?”
叶硕有些不悦,信手一指道:“主婚使大人自然是在行馆。不过……长公主凤驾在此……”
话还没说完,文瑞一声,“你,带我去!”便将他后续的托辞打断。
“驾——”
文瑞策马扬鞭往内城门奔去。
“喂——你疯了吗?!”
叶硕翻身上马,快速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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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亲”来的毫无征兆,凉州府并未来得及依制修建行馆。
仓促之下,老州牧与杨玄风商议,将上大将军府的别庄修葺一新,做为安顿长公主凤驾、持节主婚使与送亲仪仗的行馆。
……
夏末初秋,庭院中藏着今年最后一片葱郁。
置身熟悉的园中,立于古柏树下,展开手中诏书,反复看着上头熟悉的名字,星河心中思绪万千。
“又在发呆!”
背后伸出一只手,一把抽走了她手上诏书。
星河猛然转身,望见堂兄宋凌,瞬时泪如雨下。
他憔悴,瘦削……
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一脸风霜。
孤身一人,看守皇陵三载,任谁都会被那死气沉沉的地方侵染。
看见妹妹落泪,宋凌心头一暖,鼻尖有些发酸。
他伸手捏了捏星河的脸,“傻丫头!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被抢了东西只会哭鼻子!”
“大哥——”
星河抬头猛吸了口气,哽咽道:“没想到……陛下会派你做主婚使。”
宋凌沉默片刻,叹了口气道:“大约,是她的请求吧。”
他望向星河,面带惭愧地说:“若非受了皇命,我也出不了皇陵……今日也见不到妹妹。”
“公主有心了。”
星河嘀咕着,缓缓点点头,“哥哥立此大功。待归去以后,陛下一定另有安排……”
话没说完,宋凌却一把握住她的手,“星河,这些年你去哪了?!当年天牢失火,你……若非背负一门希冀,哥哥恨不能自刎了此残生!”
星河挤出笑,淡淡一句,“回洛阳了。”
再无其他。
“那又为何回来?”
“思亲心切。”
……
宋凌知道她的不易,一躲数年,忽然归来,便承担起北上议和的重任,定然不止为了宋氏。
她既不愿意说,一定有不能说的理由。
宋凌负手面向北方,“漠北苦寒……哥哥想,陪公主继续北上,或许……在突厥王庭谋个差使。”
“哥哥不再回长安了?!”星河大惊。
宋凌点点头,“你若有心做什么。哥哥不在……也可少一分顾及。”
“若是哥哥不在,我做的事……成了又有什么意义?”星河抓住宋凌的手臂,急切地说:“事情已经成了大半,不出三个月……宋氏便可恢复如往日,甚至能走的更高更远。”
“恢复如往日?”
宋凌望着星河,眼中闪过一丝凄楚,“聪慧如你,该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父亲、叔叔们都不在了……树倒猢狲散,宋家……已经散了……再找回来、粘起来,也不是以前的宋家了。”
星河肩膀一颤,“人之所以为人,生生不息也。哪怕只剩最后一人,宋家就还在!”
“怕只怕物是人非。”
宋凌拍了拍她的肩膀,唏嘘道:“咱们这辈孩子里,你与长辈们的感情最淡薄,时常惹二叔生气,让三叔跳脚。没想到……到最后,却是你最放不下。”
放不下……
骨肉亲情,能放的下吗?
血海深仇,又要如何放下?
星河还想说些什么,却一句都说不出口。
良久,她深深吐了口气,“我的确放不下,却不强求别人也不放下。”
她的话说了一半、收了一半,却还是太直接,甚至让宋凌有些局促。
他慢慢收回手,“妹妹怪我吗?对不起,皇陵的夜……太冷太黑,不管人有多强的心性,都能在那里消磨殆尽。”
星河抓住他布满厚茧的手,“大哥,是我失言!志向越高远,便要承受越多的危险。我宁愿哥哥们都在别处安好……时常相互惦念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