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璀璨的树叶,在繁茂的树冠上铺开。落叶在下方也积攒出金色的池。阳关艰难地从缝隙间挤入,稀疏的光柱有粉尘轻扬。接天连地的金黄,像金子熔化了一样,仿佛长久的凝视会令视网膜灼伤。
堪称恢宏的、黄金色的树啊。这种侵略性的金黄色刺入视线里,就好像要让人的脑袋炸开,连四溅的脑浆也变成金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植物的青涩气息。也许这并不是属于银杏树的,却的确像是断叶处的味道。
如此不可思议的景象,让所有人眼睛发直。那植物学家向前好几步,不断地发出叹息。她似是有许多话想说,但又无话可说,于是便只剩下满口的感慨。
“太漂亮了,”她不断地说,“太美了。我从来没见过……”
莫惟明看到了。有复绕的灵力,在视线里欢呼雀跃。但是,顺着它们周转的方向,他隐约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你也发现了吗。”殷红的声音突然出现在他耳边,“连起来了。”
连起来了。根据叶片的形状完全可以判断,这棵树的的确确是银杏。一小部分根系浮于地面以上。从它们延伸的方向可以看到,虽然末梢没入土层,但几乎每一处,都和另外的树的根部连接在一起。而那些树,也呈现出银杏叶的形状与色彩。
结合之前他们看到的,很多树同时具有自己和银杏两种特征……他们很难不去怀疑什么。是的,答案显而易见。
“它居然同化了周边的树!”那植物学家当然也十分敏锐,“如果有铲子就好了,我们可以顺着其中一条挖下去,看看它是不是真的和其他树木连在一起。”
“那个,抱歉。”莫惟明走上前,“它显然是一棵银杏树。您对植物非常了解,可以介绍一下这个品种吗?我想我需要了解更多信息。”
“当然!银杏是典型的裸子植物,生命十分漫长。银杏对土壤的酸碱度要求不高,对湿度和透气性十分苛刻。它的根系也十分发达……而且,据研究,银杏很有可能是遥远的古代所存活下来的唯一的品种。它的亲戚都已经灭绝了。这类生物,我们通常称为孑遗生物,也就是所谓的‘活化石’。”
根系十分发达……莫惟明重新审视着这棵树。它的确很美,美得不可方物,真的像液态的黄金一样。黄金城,他突然想起这个传说来。虽然这只是一处楼顶罢了,面积远不及一座城池。但看到它的第一眼时,那一刻的冲击还是会令人不由得浮想联翩。
“没有铲子。”队长说,“我个人的建议是,不要破坏这栋楼的任何设施。”
话虽如此,莫惟明眼看着曲罗生靠近了那棵树。没有人阻止,他便知道,一定是殷红授意。他跟上去,看着曲罗生来到树下,突然从腰间掏出一把短刀来。
他利落地将刀刺入结实的树干中。
“你……咦?”
莫惟明还没来得及提问,就看到,有一股特殊的液体顺着刀刃流下来。那是树汁吗?真奇怪,他只知道枫树能提取出蜜,却不知银杏也可以。但再仔细看,那液体的浓度很稀,只是像普通的水。可是,它的颜色为什么会是那样金灿灿的,像它的叶片一样?
曲罗生接过一旁的人递来的金属管,又拿出试管,接取了一些液体。那位工作人员又在接取的树液里添加了什么,微微震荡。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莫惟明总觉得里面的液体在散发出一种古怪的荧光。
“这是要做什么?”他不解。
“取样化验。”曲罗生淡淡一笑,“之前也取了人的。”
“人……”莫惟明一愣,“是、是说那个枫树吗?什么时候?”
“唔,你在走廊上吐的那阵吧。它的树液像血一样,是红色。你要看看吗?”
“你怎么能——你们——”
莫惟明厉声说着,却戛然而止。是了,在他们眼里,那不就是两棵普通的树吗?树是不会痛的。即使痛,它们也不会叫出声。凡是不会叫出声的,就要一直忍受。
可现如今就连曜州,就连会叫出声的人,不也一样,每时每刻都在忍受痛苦吗。
“算了。”他喃喃地说,“算了。没什么。”
“莫医生,我的确不理解你的心情。但我希望你明白,这也是我们的工作。弄清我老板的老师,你的父亲——留下的研究所内,未探明的事物。这虽然不是殷社的主业,我们也从未想着以此牟利,更不会拿来要挟你什么。但若能揭开许多未解的谜团,即使短时间内无法公开,这对全人类的进步而言,不也是功劳一件吗。”
莫惟明无法反驳他。虽然他对他们没有拿父亲的技术营利这点存在疑问,但既然没有做得大张旗鼓,也没有破坏现有人类发展的平衡,他就不会说什么。
可是树会疼吗?他会忍不住这样想。在遥远的过去,花草树木也能修炼成精。它们体内的所谓魂,所谓魄,也会有像人一样的感知吗?
楼下的那棵枫树,又是如何……
别想了。他摇了摇头。他望着这棵树,莫名涌起一股哀愁来。他并不是个情绪化的人,可不知为什么,自打来到这里,他的一切感情都像是不受控制。
他似乎能从这种人人惊叹的美中品味出一丝本不属于这里的残酷来。
离开的过程,可以说是非常顺利,顺利到莫惟明感觉像是做梦一样。但没有太多需要注意的,毕竟,他们只需要不断地拆开那些碍事的铁门。不再需要逐层进行探索,所有的事都会顺利许多。虽然一开始,考虑到是否继续需要继续维护这里的生态平衡,不要轻易在同一处打通楼梯的连接比较好。但殷红认为,自从他们的人进入这栋楼的那一刻,平衡早就被打破了,因而现在做什么也都无伤大雅。
莫惟明没有什么想法,他只想快点回去休息。他太累了。
也许,他还想把一路的所见所闻讲给梧惠和九方泽听。真奇怪啊,以前的他是没有什么分享欲的人。可能是最近发生的事,实在是超过了普通人所能接受的认知范围。不过,就算要说这些,也要等到自己休息好了再说。
时隔多年,故地重游,却一点也没让他有什么回家的感觉。可能是因为那些熟悉的建筑,他一刻也没有机会踏足吧。已经无所谓了,他只想离开。
好想回曜州啊……
已是夕阳西下之时。一切都被镀上淡金色的暖光。回到据点,看到这苍茫而雍容的景象,莫惟明又不由得想起那棵树,想起黄金城的传说。
此时有人向殷红跑来,面色急切,像是要汇报什么要紧的事。他的视线挪到其他人身上,面露难色,殷红便和曲罗生随他进了营长。莫惟明也不在意,他只是去找原本属于自己的那个帐篷。他在想,和自己暂住一起的人们,又能回来多少。
然而就在他找到自己的住处之前,九方泽突然将他拉到了另一处营帐里。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我没事。大概没事吧。”莫惟明疲惫地说,“我得休息一下。如果你想问什么,等我醒来吧。我真的很累了。”
“……我很抱歉。我不得不告诉你一件事。”
九方泽的语气是那么严肃。看着他正经肃穆的样子,莫惟明有着不妙的预感。但他真的很累,所以推断不出什么,只能等九方泽说。
“他们不让我告诉你,他们要先告知天璇卿。但是,他们也并没有限制我说。”
“那他们可能考虑到你告诉我的可能了。”莫惟明说,“所以,到底是什么事?”
“我希望您尽可能保持冷静。”
他说话的态度重新客气了起来。莫惟明本以为两人姑且也算是朋友,不必再多那些烦冗的礼仪。
“梧小姐……不见了。”
他刚说出口的时候,莫惟明还没什么反应。不知道是不是没听清。但,九方泽没有勇气再重复一遍。他也只是保持沉默,静静注视着面无表情的莫惟明。
“什么?”莫惟明还是反问,“我没明白你的意思。”
字面意思罢了。看得出,他真的已经很累了。比起没有听懂,更多的是不可置信。
“就是,她从我们的据点消失。”九方泽顿了顿,“原因不明。那时候,营地里本来就不剩什么人……都被调走支援了。没有人看到梧小姐去哪儿了。我们更不清楚,她是主动离开的,还是被什么东西给……”
“为什么?”
“什么?”
九方泽本想问,“什么为什么?”。毕竟这个问题实在太宽泛了。他到底是想知道为什么梧惠要离开营地,还是为什么会被不知名的东西抓走。这里是南国,什么莫名其妙的事都有可能发生。所以,如果真有人当面蒸发,恐怕本地人也见怪不怪。
“就算是殷社被调走的那些人,直到现在,也没回来几个。他们可能都出了意外,不太可能是逃走了。我听说殷社对于在南国临阵脱逃的人,还是很宽容的——前提是回到营地。带着秘密离开,是绝对不允许的。就算他们想走,在这种危机四伏的环境里,也是九死一生。”
“附近有结界,他们也走不出去。”莫惟明又说,“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梧惠离开了,是吗?”
他果然没太能接受。
九方泽发出沉重的叹息。他不知道对话该怎么进行下去。他本就不是个健谈的人,如今还要强迫他告诉别人一个坏消息,未免强人所难。
“很抱歉打扰你们。”殷红掀开帘子,“不过我想您应该已经知道了,这便不需要我们多费口舌。”
看到殷红的那一刻,真实的眩晕感才得以涌现。他感觉自己被人拉住了,应该是九方泽。眼前短暂地黑了一下,但他知道自己没有闭眼。
他站稳后做了一个深呼吸。
“既然您选择告知我,说明您应该做好了承担责任的准备。”他疲惫的眼神锐利了三分,“你们保证过不会让她出事。”
殷红没有反驳。她身旁的曲罗生说:“我们确实承诺过。即使梧小姐真的是自行离开,我们也没有按照约定留下足够的人手看管她。我们特意来找您,是想告诉您,我们会为此负起责任。”
“怎么负?”莫惟明就这样看着他们。
两人对视了一眼。曲罗生接着说:
“我们会让剩余的人生去找她。之前留在营地休息的人,已经全派遣出去了。等其他人休整完毕后,会轮岗外巡。”
“全都派遣出去了?意思是即使我有问题,也问不到在场的任何人?”
“正是已经确定他们无法提供更多消息,才这么做的。”
“谁确定的?凭你?”
“我们理解您激动的心情。”
“你们理解什么?”莫惟明的声音高了些,“你们一开始就不应该把无关的人牵扯进来!现在放任她出事,难不成也是你计划的一环吗?!”
“我们绝无此意。”于是,殷红如此回应,“对隐元卿出手,对我们来说没有任何好处。即使她活着,她和她所工作的报社,也不会对我们造成任何威胁。我个人还是很欣赏梧惠小姐的。稍作休息后,我也会立刻出发,加入搜寻的队伍。”
“你休息吧。我要去找她。”
说着,莫惟明走向了门口。
“我不建议这么做,您已经很累了。我们有超过八十小时,没得到系统性的休息了。现在您身体的各项机能都很差,恐怕无法很好地达到目的。您是医生,您知道的。而且不论您还是我们,谁都没有任何眉目。”
莫惟明没有搭理曲罗生,只是兀自前进。
“嗯……也许我有点头绪。”
这话是殷红说的。曲罗生和九方泽看向她。
已经走出去的莫惟明也停下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