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原上,是没有城池的。
羌戎部落众多,几百年来,经历了无数部落纷争,才勉强确立王庭的统领地位。
因为没有统一的思想文化,规章制度,甚至没有统一的文字和钱币,加上王庭内部的旗帜也在不停变化着,所以每任单于的想法都不同,至今各个部落之间,其实都是一团散沙。
比如上一代单于,他最厌恶魏国的文教和燕国的建筑,于是就下令,把好不容易在雪原上建造的城池,给拆了,并说,整个雪原都是羌族领土,何须学习中原人筑城固守,他们自己才是最高贵的。
第一次听说这件事的耿恭,差点笑掉大牙。
不筑城,何以为国?
如今的老单于,是继承自己弟弟的单于之位,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延续着弟弟的命令,王庭根本没有修建城池。
直到近几年,老单于终于下令,让大王子多吉监督修建都城。
这一举动,证明他们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落后。
此时,正在急行军的耿恭,忘掉了疲惫不堪的身体,想起几天前,定远侯在阵前的话语。
他说:
“这些异族人安分了十几年,一边学习着我大燕的兵法技术,修建军械与营垒,一边对大燕俯首称臣,唯唯诺诺,简直比魏国人还要怂,但这次,他们忍不了。本侯已经知道,羌戎率领十五万带甲士兵,号称三十万大军,绕过了定北关,不出十日,潍州就将失守。”
寒风瑟瑟,卷起营地最高处悬挂的黑色龙旗。
哪怕是听到顾侯爷说潍州不出十日就要失守,这些将士们也没有显露出一丝紧张和恐惧,因为他们无比相信自己的实力,更相信他们的侯爷。
“你们知道,他们为什么忍不了了吗?”
每一个顾家铁骑,都身影如标枪般伫立着,冰冷却又火热的眼眸,激昂而克制的望着高台上那道身着黑甲的身影。
顾侯爷笑了,说道:
“因为本侯的儿子,杀了那老匹夫的儿子,所以他们就忍不下去想报仇了......
我儿杀了,那就证明羌戎该死。
至于他们如今歇斯底里也好,忍无可忍也好,本侯只想对他们说一句话,一群土鸡瓦狗,敢犯我大燕者,就给本侯,死在大燕。”
顾侯爷的声音不算太大,但却如千钧重锤,砸在每个人胸口。
“杀!”
“杀!”
“杀!”
无数黑甲将士们,高举起手中的长枪,发出滔天怒吼。
耿恭,也是其中一员。
他刚来北境一个多月,原本他年纪小,也没有任何经验,不能直接加入顾家铁骑,但侯爷得知他是被小侯爷举荐的人后,直接将他扔到了老兵中。
与纪律严明的睿王军队不同,顾家军更随心所欲,也更无所畏惧,这都是因为这代定远侯顾承昭,是个极护短的人。
我儿子可以杀你儿子,
但你儿子要是敢反杀,
那就要做好被我灭全族的准备。
如今一个月的摸爬滚打,耿恭也已经适应了军中生活。
听了顾侯爷的话,他回想起自己刚来北境时候,将小侯爷遇刺的消息告诉了侯爷,侯爷却只是轻飘飘的说了一句,知道了。
那时,他还以为侯爷得知小侯爷没受伤后,就并未在意。
如今他才知道,一切,都在侯爷的意料之中,侯爷早就知道会有今天,能与羌戎人新账旧账,一起算。
十几年来,羌戎们看似安稳乖巧,连老单于都乖乖的管顾侯爷叫爹,实际上,他们已经明白了羌戎的未来就是团结,忍耐,蛰伏。
老单于的心理是,大不了熬到顾承昭老死,难不成顾家子孙后代都是帅才不成?就算新的定远侯还是帅才,难道容家每一个皇帝都是千古一帝不成?终有一日皇帝和定远侯会产生嫌隙,这时候就是羌戎出兵之时。
但无奈,
皇帝和定远侯,
容璟和顾承昭,
他们早已看透了他们隐忍蛰伏下的蠢蠢欲动。
或许这一仗,是从半年前云州被魏国归还那一刻,就开始布置的。
多吉的死,让单于不得不出兵。
哪怕他不想出兵,他的手下也不能忍受这样的羞辱,不是每一个人都认同老单于卧薪尝胆的计划的。
更多羌戎人,他们根本不知卧薪尝胆是什么意思。
他们以为,顾侯爷和顾家铁骑在云州。
如今......整整五万的顾家铁骑,仿佛雪原之上一股黑色的洪流,能够冲垮这世间的一切阻拦。
他们已经在雪原上昼夜不休,奔袭了三天三夜,直到耿恭抬起头,看见了远方一道不高的灰色矮墙。
那些矮墙,真的很矮,甚至没有城门,在耿恭看来,他觉得自己纵马就能够越过。
一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没有一个将士感觉累,所有人都格外兴奋,也格外肃然。
平时,这些矮墙附近还会驻扎着一些军帐和巡守的将士,但现在,王庭的得力将士已经倾巢而出,在他们的单于带领之下,奔赴了千里之外的潍州。
此刻的羌戎王都,就像一个笑话。
当那些黑甲如浪潮般出现在雪原的地平线上时,驻守在王都那寥寥无几的羌戎人,便知道,他们完了。
耿恭抬起头,他好像能够在万军丛中看见那一马当先的身影,随即,他听见侯爷的声音传来,响彻天地之间:
“给本侯,滚回狼山!”
不知道是鲜血,还是眼泪,模糊了耿恭的视线。
恍惚之间,他回忆起年幼时,父亲被羌戎人杀害的时候。
他高高的举起了手中锋利无比的马刀,
不由自主的跟着定远侯一起吼道:
“驱逐羌戎,让他们滚回狼山!!!”
*
在京都大部分人还沉浸在潍州失守的战败中时,很少一部分人,已经洞察了先机。
他们知道,潍州失守就代表着羌戎已经上钩,而定远侯此次若能拿下大捷,定远侯府的地位,将超越睿王府。
在燕国人心中,魏国是中原的国家,而羌戎永远是异族人,那些异族人每一次的侵略,都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老一辈多少燕人,都死在了羌戎人的屠刀之下。
燕国近两百年的历史,与其说是当时第一大国崛起的百年,不如说,是与羌戎人奋战的百年。
哪怕近些年羌戎人安分了很多,哪怕羌戎王庭不敢进犯,但其他不服王庭管辖的羌戎部落,还是会时不时越过定北关,在北境边境肆虐,耿恭的父母,就是那么死的。
燕人对他们的仇恨,比对魏国深得多。
所以,如果定远侯能将羌戎赶回狼山,哪怕只是赶出定北关几百里,也绝对是举国震惊的功劳。
这一天,刚担任户部尚书的陆秉心,在下朝之后,主动赶到御书房,跪到了地上。
“请陛下开恩,为微臣的二女儿陆霏霏赐婚!”
容璟看着跪在地上的陆秉心,桃花眼格外幽深。
“你啊,倒是比朕还着急。”
陆秉心说道:“陛下,不是微臣心急,是小女对顾小侯爷情根深种,每日都在家里哭闹不休,微臣真是头都大了两圈,这才恬着一张老脸,来主动求您。”
容璟轻呵了一声:“朕可是听说,定远侯府前些日子,已经拒绝了你们陆家送去的拜帖,你女儿对顾澜情根深种,但顾澜,未必如此。”
陆秉心说道:“赐婚一事,只要皇上下旨,顾小侯爷的想法便不重要了,难道定远侯府,还敢抗旨不成。”
容璟挑了挑眉,缓缓地说:
“若顾承昭此番大捷,他在军中威望必然达到顶峰,朕了解顾承昭是个多么护短的人,如果强迫顾澜娶你女儿,到时候引起顾承昭的不满,最后他的不满是要落在朕头上的,这,可是个赔本的买卖。”
陆秉心眼中闪过一抹精光,道:
“陛下可知道,如今坊间传闻,顾小侯爷是个断袖,喜欢男人......顾侯爷再怎么护短,也该感谢陛下赐婚,才能让他儿子能娶到媳妇,传宗接代啊。”
“断袖?”容璟怔了怔,桃花眼中蔓延起冰冷的雾气,显得有些诡异。
“是啊,还有人说,顾小侯爷喜欢的是容五公子呢。”陆秉心解释道,“顾小侯爷如今为情所困,都十几日没上宗学了,据说,就是因为不想看见容五公子。”
“咔——”
容璟手中的碧玉扳指,被他按为两段。
陆秉心的心里一震,一下子慌张起来,连忙低下头,不敢再说话。
半晌,容璟笑了起来,笑的温柔而嘲讽:“顾澜都是断袖了,陆爱卿,你还愿意将女儿嫁给她?这可是将你女儿往火坑里推。”
陆秉心浑身一颤,然后咬了咬牙,道:“微臣愿意。”
“你这爹,可真是心狠。”容璟感慨的说。
陆秉心仿佛听不出皇帝话语中的嘲讽,耿直的说:“女儿喜欢,微臣便要尽力争取啊。”
容璟的笑容更加淡漠,平静的说:“顾澜没有官身,你自己去一趟永寿宫,让太后发懿旨,就说,朕已经同意了这桩婚事。”
有定远侯府加持陆家,陆秉心这户部尚书之位,才算是真正坐稳,能够和苏文钟相抗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