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得刚才那一场劫难,此时村民们哪里还不知道兵灾凶险。
无需谁出言组织劝道,这百余号村民在仅仅一炷香的时间里,便已经收拾好了行礼,乌泱泱地往南方逃难而去。
期间,那位刚才被救下的村女找到孟修远三人,神色恭敬地说了些什么“多谢三位好汉仗义相救,小女子不胜感激”这样的话。
孟修远听惯了这样的感谢、李靖心思沉着,所以都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唯有张勇,被人家漂亮姑娘的几句话给夸得有些飘飘然,嘿嘿傻笑了半天,如在云端。
以至那村女被同伴们拉着远去之时,他仍是不舍地望着人家的背影,开口喃喃说道:
“孟大哥,你说,咱们是不是该护送这些村民一程。
这兵荒马乱的,让他们自己难逃,我怕会有危险啊……”
孟修远见状,先是觉得有些好笑,随即也是胸中一暖,只觉得十年之后再相见,这勇子在他面前,仍是没有丝毫生分见外的意思。
言语之间的那口气,和当年那个总追在他身后的小跟屁虫一模一样。
因此,孟修远便也没有和他多客气,据实直言说道:
“勇子,你若真是为了那村民安全考虑,那最好是别和他们沾边。
毕竟他们不过是些普通村民而已,江淮军的人即便再不堪,也不至于专为拉几个壮丁,便往南面追一趟。
可你便不同了,你和李兄,现在算是江淮军的叛徒。
若我猜的不错,那杜伏威为了稳定军心,一定不会轻易放过你俩……”
张勇闻言,忍不住“啊?”了一声,黝黑粗犷的面庞上满是惊惧之色。
李靖于一旁闻言,不由点了点头,出声附和道:
“孟公子所言不错,无论对什么军队来说,手下叛乱,都是最为不可饶恕之事。
杜伏威手下专有一支‘执法团’,全由武林高手组成。
今日这支骑兵最终无论是死是活,只要他们见不得咱们两人的尸体,便终会追寻到咱们头上。”
张勇虽有点憨,但却不是没有脑子。听得两人之言,他当即垂下了头去,再不敢多往那美丽村女多望一眼。
孟修远见状,不由笑着摇了摇头,朝张勇开口道:
“不过,你若真是对人家姑娘抱有真心,其实可以找她单独聊聊。
我看着姑娘身周也没什么家人,乱世之中孤身飘零,想来不太容易。
有你这么个铁塔般的汉子帮衬着,怎么也会好过一点……”
张勇闻言一愣,反朝孟修远问道:
“孟大哥,你不说我现在作为江淮军的叛徒,自己现在都十分危险么?
那姑娘若真愿意跟着我,那我岂不是害了她?”
孟修远闻声,上前轻拍了一下张勇的肩膀,略带笑意地说道:
“我何时说过,你现在十分危险了?
有我在这,你怕什么……”
言语间,孟修远同时也望向了李靖,开口接着道:
“李兄,若你信得过我,也可和我同行一段。
免得你这般义士,伤在小人之手。”
李靖不是矫情之人,心知孟修远武功高强,在他身边,自是比独行要安全许多,当即拱手点头道:
“李靖谢过孟公子援手,今日之恩,必不敢忘……”
张勇听得孟修远此言,脸上那郁闷的神色霎时间消散殆尽,犹豫片刻,便朝那些已经出发逃难的乡民们追了上去。
孟修远和李靖二人远远望着,看他那手足无措地和人家姑娘搭话的样子,皆不由轻笑出声。
半晌过后,李靖突地出言感慨道:
“我自被调入这骑兵队后,现在也只与张勇兄弟说得上两句话。
他虽神力过人,却性子憨直。
我其实有些不太明白,似他这般有些家资的人,怎么好好地不继承家业,出来投奔义军……”
经得刚才一连串的事情,李靖见识孟修远的人品武功,有意与他这般人物深交,所以故意说起张勇的事情,也算架起两人之间的一座桥梁。
孟修远闻言有些意外,朝李靖问道:
“勇子他竟是自己来加入江淮军的?”
他本以为,该是那翠山镇也受到侵扰,张勇被抓了壮丁,才不得已在杜伏威手下从军。
李靖点了点头,朝孟修远解释道:
“是,他只比我晚入伙一点。
其实那时候江淮军中,大多数弟兄都是主动加入的。
百姓经受不住朝廷暴政,想要在这乱世之中讨一口饭吃,能做的选择着实不多。
参加义军,已经算是其中不错的一个出路了。
那时候本来军中风气本还算不错,可惜这杜伏威短视,近来和隋军战事一紧,便乱了阵脚,竟转而开始强征壮丁入伍……”
孟修远闻言眉头稍皱,只叹是自己这些年避居深山,不知这天下间已至如此境地。
一时间,两人之间有些沉默。
半晌,才听李靖又主动开口问道:
“孟公子,你说你想见见杜伏威,是为了什么?”
孟修远闻言摇了摇头,开口道:
“我也只是刚才见了那般场面,一时间有些心中不平。
其实具体该怎么做,还尚未想得周全。
李兄……你了解内情,你说,若杜伏威死了,这江淮军的扰民乱象会好些么?”
李靖闻言心中一颤,没想到眼前这位孟公子,竟是能以如此平澹的语气,说出这么惊人的话。
杜伏威不仅势力极强,手下十万之众,在江淮各地打得隋军连连败退,他本人,更是江湖上名声远传的武学大家,一招“袖里乾坤”不知让多少英雄饮恨。
李靖虽见识了孟修远的武功,却也从没想过,他竟是有心取杜伏威的性命。
“孟公子,我觉得的此事该从长计议。
莫说这杜伏威自身武功高强,身边又有众多高手助阵,咱们实难力敌。
即便真杀了他,恐怕这江淮军,也不会有什么大的改变……”
李靖毕竟不是一般人,虽心中波澜起伏,面色却依旧是一副平常模样,十分冷静地替孟修远分析道:
“这杜伏威有一位关系极好的兄弟,名为辅公祏,算是江淮军中的二把手。
若杜伏威死了,他便会自然掌权。
而辅公祏为人行事,尚且还不如杜伏威。
由他掌控江淮军,许是要更添乱象。”
孟修远闻声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只澹澹又问了一句:
“若这辅公祏也死了呢?”
李靖闻言轻咳一声,终是有点失态,片刻之后,才开口据实答道:
“如果真到如此地步的话,那江淮军,许是会陷入内乱。
杜伏威手下将军、首领无数,见得权利空缺,一定会刀兵相向,争这统领之位。
到那时候,本来已经安定下来的江淮之地,许是会再次陷入动乱之中……”
说话间,李靖望了一眼孟修远,更提前补了一句:
“这些将军、首领之中,也没有什么出色人物,多不及杜伏威、辅公祏二人。
即便真从中选一个勉强像样的扶持上位,恐怕也是管控不好这偌大的江淮军。”
孟修远闻言点了点头,也知道事情繁杂,确不是只靠杀人便能轻易解决的。
可是随后他再思虑片刻,却仍是想不到眼前该怎么一劳永逸地解决此事,只能出言向李靖问道:
“李兄,若要你来说,可有办法处理这江淮军扰民之事?”
李靖闻声沉默许久,最终摇了摇头,朝孟修远道:
“孟公子体恤这些乡民的仁心,李靖佩服。
可若要我说,这江淮军所做之事,确算不得什么……
毕竟这十多年以来,真正扰民最多的,还是大隋朝廷。
建行宫、修运河、征高丽,哪一样不是强征了无数百姓。
这中间死的人,可是数以百万计的,又何止几个村庄。”
话至此处,李靖已颇为激动,稍缓了一口气,才接着道:
“现今天下大乱,义军四起。
数量之多,数不胜数。
其中浑水摸鱼,只为鱼肉百姓、称霸一方的渣滓,同样不少。
江淮军在这其中,算不得什么……”
孟修远闻言点了点头,只觉得李靖所言颇有道理。
他虽本性不喜军国之事,却也不是全然无知之人。
当今这乱世,军阀林立,你打我、我打你,都是想要争夺天下,说不上谁对谁错,唯苦了百姓而已。
若要结束这苦难,非得是有人横扫天下、重定太平才能做到。
想到这些,孟修远的的思绪渐渐飘远,一时再次陷入沉默。
……
没过太久,远处勇子好似已与那村女将事情说清,两人一前一后,朝村子方向走了回来。
“小女子素素,感谢孟公子好心收留。
我若能回到瓦岗,一定想尽办法,报答公子恩德……”
那姑娘一到孟修远面前,便恭敬行了一礼,十分激动地说道。
孟修远闻言不解,转头望向张勇,不知其到底和这姑娘说了些什么。
张勇见状面色一苦,凑到孟修远身侧,正待要小声和孟修远解释其中状况,不想,此时异变突生。
只听得山后阵阵马蹄声传来,由远及近,速度极快。闻声望去,见得尘土飞扬,明显人数不少。
果然,片刻之后,便有百余骑绕过山丘,沿着道路直向小村方向而来。其中为首一人头戴高冠,打扮颇为古怪。
“杜伏威来了!”
张勇只远远望了一眼,便惊叫出声,赶忙拉着那素素姑娘躲到孟修远身后,而一旁的李靖则也是面色肃然,手中长刀紧握。
这百余骑本看意思没想着入村,只是借路而过,可待行至村前之时,见得那些被点中穴道、躺倒一地的江淮军士兵,自是不可能视而不见。
“停!”
那杜伏威一声令下,身后骑兵队伍当即止步,而他本人则是从马上一跃而起,似大鸟般飘落至孟修远等人面前。
“杜总管……”
张勇明显是平日里对杜伏威敬畏太甚,此刻一时间也难以改变心态,见得这位大首领突到面前,忍不住开口道。
杜伏威闻声没有说话,而是目光先扫视了一圈,看了看地上那些被点住穴位的江淮军,又看了看稍显紧张的李靖和张勇,。
最终,他将目光定在孟修远的脸上,缓缓开口道:
“孤身一人,有胆量招惹我江淮军,倒算是个人物……
小子,我看你还颇为眼熟,咱们是不是何处见过?”
孟修远闻言稍一思索,随即笑着摇了摇头,坦然道:
“杜总管恐怕是见过我的通缉画像吧……”
杜伏威被孟修远这么一提醒,当即眼睛之中一股精光闪出,再次打量起孟修远,目光比刚才认真了许多:
“那个赢了宇文化及,抢了《长生诀》的原来便是你?!
孟修远……啧,我看你画像之时,本以为是朝廷那些狗官无能,画图不实。没想到,你竟真的这么年轻。”
宇文化及被孟修远击败之时,在场有许多双眼睛亲眼见证。即便他为了名誉想要隐瞒下来,却也是做不到的。
索性,宇文化及便将孟修远的通缉令广而发出,以至数月之前,“孟修远”这个名字便已传入了许多位高权重之人的耳中。
“孟修远,我听说,你和那高丽罗刹女颇有联系。
她将‘杨公宝藏’的秘密告诉了你,是也不是?”
杜伏威已知孟修远身份的情况下,仍是一副霸道姿态,似大人询问小孩一般,粗声向孟修远问道。
孟修远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心中恍然,只道那宇文化及果然不会这么轻易吃下暗亏。
想必,这“杨公宝藏”的消息便是他主动散播出去的,叫似杜伏威这般有意夺取天下的野心家们,纷纷打起了孟修远的主意。
眼看着对面那杜伏威一脸贪婪,几乎是吃定了自己的样子,孟修远微微一笑,索性开口道:
“那‘杨公宝藏’,我确实知道其位置。
不过,我凭什么告诉你?”
杜伏威闻声哈哈大笑,朝孟修远道:
“就凭你说出来之后,我能饶你一命如何?”
孟修远闻声摇了摇头,开口道:
“杜总管,其实就在刚才,我也在考虑,是不是该饶你一命。
既然咱们想法相近,不如打个赌如何?”
杜伏威听得孟修远的“狂言”,当即神色一肃,开口问道:
“赌什么?”
“就赌杨公宝藏的下落,和你的江淮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