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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安庄

呕药、发热、喘至窒息、咳到昏厥,杨恬的病症竟迅速恶化,魏太医刘大夫商量着用针控制一二,让她昏昏睡去,却也只是控制而已,不是治疗。

“总要……先能吃得下药才行。”医者如是说。

沈瑞也知道,但是,无济于事。

焦虑,急躁,濒临崩溃,一向温文自持的他头一次失去冷静。

当初沈珏的去世过于突然,他像做梦一般,一直似茫茫然没有缓过神来;而嗣父沈沧的去世,因早有心理准备,人又走得安详,他虽也承受巨大悲痛,却来的不似这样激烈。

只有这次,他眼睁睁看着心上人受折磨而无济于事,这种无能为力让他理智全失。

末了,他到底站在了天梁子面前。

这会儿,陆二十七郎也赶过来了,站在天梁子身边,一脸忐忑。

陆二十七郎是一路快马疾驰而来的,他简直气得要喷火,原本他告诉媳妇沈瑞未婚妻病重的事儿,是想着让媳妇去沈府问问搭把手的,谁料到媳妇不过出门前告诉了岳丈一声,他这老丈人就能自己骑驴直接寻到沈家庄子上来!

没错,骑驴。这位真人不会骑马,在山东时便是以驴代步。

那头坐骑是没法带进京了,他便一安置下来就往骡马市里买了一头,这些时日天梁子就骑着这毛驴四九城走了几圈,他记性颇好,能认路,这才能今儿一路顺畅的出城,打听着奔祥安庄来了。

陆二十七郎原也知道老丈人爱给别人丹药的毛病,他当新女婿时也得了他丈人两瓶丹药——当然,没吃。

当初他虽觉得这毛病颇让人尴尬,但因着从没出过事儿,也就真没觉得是致命缺陷。

在他心里,又不免觉得丈人还是有分寸的,那丹药应就是寻常补药,吃不好也吃不坏就是了。

现在情况完全不一样了,杨恬病重,老丈人还敢拿了丹药来,便是吃不坏,这吃不好也耽误事儿不是!

真有个三长两短,别说陆家这辽东、这造船的买卖不用指望沈家援手了,便是陆家自家的产业会不会在沈瑞的怒火之下化为灰烬都不好说!

贺家的事,他也是听陆三郎讲过的!

陆二十七郎辛辛苦苦赶过来,苦口婆心的劝老丈人,这种时候咱们就不要冲上前去裹乱了好不好,天梁子却淡淡然道了句:“我岂是单为了自己,不也是为了你们。”

陆二十七郎整个脸都皱成个苦瓜了,就要给老丈人跪了,“亲爹!您还是别为我们了!你……你那什么药?!可是必保能治好杨姑娘的?”

天梁子却只道:“尽人事,听天命。”

陆二十七郎一口气没上来险些厥过去,“亲爹!”他是真给跪了,您这是为了我们死的不够快啊……

陆二十七郎只觉得没脸见沈瑞了,硬着头皮站在厅上,目光已不敢落在沈瑞身上。而一旁天梁子倒是一脸的淡定,稽首向沈瑞还礼。

沈瑞已不想再虚言客套,直问道:“真人这药,不知是治什么的?真人并不曾给内子诊脉。”

天梁子道:“贫道不是医者,脉息寻常,只通丹术。此丹固本培元,辅修行之用。小女与贫道提过尊夫人的病征,倒是适用此丹。”

沈瑞微微皱眉道:“药不当是因人而异吗?”合着这是十全大补丹,高效山楂丸?

天梁子仍道:“丹亦分人。此丹合尊夫人病征。”

沈瑞不自觉跨进一步,目光直盯天梁子,森然道:“是药三分毒,真人对丹药可有把握?”

天梁子再次稽首,淡淡然道:“尽人事,听天命。”

沈瑞一噎,心底业火更盛几分,很想高声质问两句,又觉得同这样的人说什么也没用,人家都告诉你听天由命了,爱吃不吃,都在自己,问得人家什么?

沈瑞拳头松了又紧,紧了有松,终是没再说什么,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陆二十七郎非但没松了口气,反而更紧张了,见人走了一把抓住丈人道袍广袖,声儿都要变调了,“亲爹……你怎么也和沈二爷说尽人事听天命啊……”

他听了这话都要气疯了,何况沈二爷!

天梁子睨了女婿一眼,道:“实话为何不能说?”

陆二十七郎被噎个跟头,哭丧着脸松开手,颓然往圈椅上一瘫,喃喃道:“罢了,罢了,只求佛主……唉,不是,只求无量天尊保佑吧……”

*

魏太医对道士仙丹嗤之以鼻,但昔年弘治皇帝在宫内也是用丹的,他们这些太医对丹药多少也有些研究。

魏太医接了沈瑞递过来的丹药,先就不快道:“这也是能胡乱试的?”但到底还是倒出来闻了闻。

瓶内只有一枚黝黑的丹,樱桃大小,没有金属光泽,半分不像金丹,还散发着微微苦味,如普通丸药般平平无奇。

魏太医轻轻刮下来些许,放在舌尖品了品,又漱口吐掉,道:“应有红景天,朱砂……旁的品不出什么,不知这些道人炼丹都放了些什么进去。既是固本培元,若是药多些还则罢了,若是……”

他没再说下去,只看着沈瑞。

沈瑞也明白下文,但红景天原也在杨恬吃过的那些药方里,知道是通脉平喘的药,他心里没来由的多了两分信心。

如今,委实没有更好的法子了,魏太医已不再给杨恬开方子,照杨恬目前的状态,是熬不住多久的……

初时来报信与他说杨恬不好时,他并没有让人报给杨家知道,还想着自己先来看看,直到张会带了太医过来,确诊杨恬实是不好了时,他才派人往杨家去。

杨廷和还在朝中,是赶不过来的。俞氏就是能赶过来,只怕这样生死之事也是做不了主的。

杨慎还在书院,倒是离着最近。

是等一等杨慎……?沈瑞心里已是决定试试了,但是说到底这是他的未婚妻,未过门,便还是杨家的人。

杨恬这种状况,整颗丹药吞咽是不能了。沈瑞寻来药臼,动手碾碎了那丹。

那丹没有碎成粉末,而是微黏,也同丸药相类,兑了温水,却一时也并未融化开。

正碾药间,外头随着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有小丫鬟尖声报说杨家大爷到了。

沈瑞忙放下药臼快步迎了出去。

杨慎惨白着一张脸,带着几分焦急,几分恐慌,见着沈瑞第一句话没问杨恬,竟是爆喝一声:“我就道不能挪出府里!你们这是害了恬儿!”

想起母亲仙逝在庄上,杨慎就觉得心里烧着一团火,可身上却是一阵阵发冷,这样的冰寒交替,说不出的难受。

“大兄!”沈瑞一把擎住杨慎的胳膊,肃然道:“现在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正有如何治疗恬儿的事要与你商量!”

他的声音并不十分大,却透着沉着冷静。

人便是这样,先前伤心绝望到几乎失态,但一旦身边有人比他更慌乱,需要他的安抚时,他便像有了精神支柱,很快振作起来,去支应更弱者。

沈瑞的目光异常坚定,语气沉稳,“大兄,恬儿还等着我们去救她,快随我来。”

这份坚定也感染了杨慎,杨慎深吸了口气,握紧双拳稳了稳情绪,随着沈瑞进了屋门。

沈瑞并没有先带他去看杨恬,而是引他到西次间,指着桌上碾碎的丹药,简单说了魏太医的诊断,和天梁子的话,道:“我想搏上一搏。”

杨慎亦是不信神佛的,但人在这种时候,便是有一株稻草也是要抓住的,竟比沈瑞还笃定几分,直接道:“还等什么,还不快快与恬儿服下!”

得了杨慎首肯,沈瑞更是放开手脚。

两人一同拿了丹药进了杨恬卧房,看着床上消瘦得几乎脱了相的杨恬,杨慎立时落下泪来,三两步到了床边,伸手抚上杨恬额头,动作却又是极轻柔。

杨恬似有所感,鼻中轻哼两声,微微转醒。

杨慎慌忙偏过头去,迅速将泪水囫囵擦去,这才扭回头,勉强挤出个笑容来。

杨恬的笑容也同样苦涩,微微喘息,吃力道:“哥……是来接我回去的?”

杨慎慌忙点头,强隐去哽咽,尽量语气正常道:“这里不好,咱们回家去吧。”

沈瑞心下直想把大舅哥推一边儿去,他咳嗽一声,过去熟练的扶起杨恬,喊了丫鬟过来在她身后垫了枕头衾被,掖好被角。

杨恬恋恋不舍的望着沈瑞,喘了一时,才低声道:“哥……这几日府里办喜事……我回去也是添乱……就让我再在这里几日……待嫂子过门……我再回去给嫂子见礼……”

杨慎面有急色,还待说什么,沈瑞已抢先道:“恬儿,先不论那些,大哥就是过来瞧瞧你。来,咱们先将药吃了。”

听到药,杨恬就微微皱起眉头,今日灌了几次药下去,无一例外都吐了出来。

每次都胃里翻江倒海,身子抖得厉害,一层一层出冷汗,脑子也更昏沉,这样的罪,她实不想再挨了。

“我……”她张了张口,却对上沈瑞的目光。

关切,焦急,怜惜,无奈。她一瞬间读懂了他眼底所有的情绪。

于是,她微微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为了他,为了大哥,她也得再吃药下去。

药甫一入口,她就不自觉哆嗦了一下,苦,涩,还有一股子说不出来的辛辣,直奔脑门就去了,她都忍不住想伸出手来拍一拍额头。

杨恬加快了吞咽速度,末了喝了沈瑞喂来的蜂蜜水,这才觉得缓解了一二。

“换药了吧……这药还有些辣……”她刚问了一句,又一阵阵的犯恶心,便是想遏制也遏制不住。

丫鬟们都有了经验,早早拿来了唾盂,备下漱口水。

看见杨恬干呕,杨慎便是一惊,顿时手足无措起来,便是当初母亲病重也没用他在床前伺候过,一时想要扑过去扶妹子,又觉得无处下手。

沈瑞虽也着急,但见杨慎在此碍手碍脚,反而碍了丫鬟们去服侍,且杨恬这个样子,怕也是不希望兄长看见的,便强拉了杨慎往外走,劝道:“大兄且随我来,让丫鬟们好生服侍恬儿。”

杨慎被沈瑞拖着倒行,眼睛只盯着妹子,脸上痛苦万分,挣扎着道:“你拖我作甚!还不快请大夫来!怎的就吐了……”

沈瑞好容易将杨慎拉回西次间,见他还挣扎高喊,便厉声道:“大兄,你镇定些,这会儿恬儿心下也是惶恐的,咱们正应该给她以信心,做她的主心骨!咱们要是慌了,她岂非更慌?越发影响病情!”

杨慎原还喊着大夫云云,听得此言,愣在当场,半晌才颓然一阖眼。再张开眼,他声音沉稳了许多,却也严厉了许多:“到底怎么回事?!先前不是好好的?!”

沈瑞面沉似水,冷冷道:“正是被小人害了。只是,大兄,这件事还要岳父定夺。”

杨慎亦是绝顶聪明,听得“岳父定夺”四个字,便咬牙道:“是俞还是蒋?”顿了顿,便自顾自恨声道:“定是蒋,她素来见不得我们好,娘就是被她气死的!”

“大兄!”沈瑞沉声道:“我已拿下了害人的丫鬟,只等岳父发落,这件事……”

说话间,外面又传来噔噔噔急切的脚步声,一个人影不等通禀便闯了进来,往沈瑞脚边一跪。

沈瑞见是大丫鬟麦冬,心下便是一沉,只道杨恬出了意外,还不等她说话便站起身往外就走。

麦冬却是喊出一句:“二爷,姑娘没有吐药!”

沈瑞猛顿住身形,回头急问:“你说什么?!”

与此同时,杨慎也起身急声发问。

麦冬已泪流满面,却是嘴角挂笑,呜咽道:“二爷,姑娘只呕了几口水,没有将药吐出来!”

杨慎面上一喜,道:“这……这……这是神仙……仙丹……”说着便起身,快步往那边屋里奔去。

沈瑞却是大悲大喜之下,只觉得双腿发软,双脚发麻,他一把扶住门框,稳了稳激动的心神,“快,快请魏太医给看看……不,不,我亲自去请!”说罢脚下踉跄也是快步出门,往西厢去了。

西厢里,张会也听着了动静,他因不便进杨恬闺房,便只等在西厢,陪着魏太医,这会儿一出门正见沈瑞踉踉跄跄过来。

张会唬了一跳,忙赶上前去扶了一把,却听沈瑞道:“恬儿不再吐药了,还请魏太医……”

未等他说完,张会已一蹦多高,竟比沈瑞还兴奋几分,口中叫着:“可是神了!我说什么来着!你先前还不听我的!”

口中虽是聒噪,脚下却也没停,比沈瑞更快跑进屋内,一把扶起魏太医,道:“您老快给咱们看看,这丹可医得杨姑娘!”

魏太医将信将疑,但医者对于新药也是格外有兴趣,老爷子也是脚下生风,瞧都没瞧作揖的沈瑞,已是奔着上房去了。

丫鬟们刚刚收拾好杨恬,太医便到了,仔细诊了左右手脉象,又看了杨恬舌苔,老太医便捻须不语。

杨慎最是焦急,连声道:“老大人,您看舍妹是不是有了转机?”

沈瑞闻言心下有气,生怕他再说什么让杨恬多心,自来病人情绪十分重要,若是病人心态好,绝症也有三分转圜,若是病人自己先放弃了,那真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的。

当下便忙开口道:“请大人厅里品茶,再斟酌方子。”

魏太医微微颔首,又向紧张盯着他的杨恬露出个安抚的笑容来,“姑娘已是比方才好了,勿要担心。”而后起身到了外间。

张会不好进内里,正抻长了脖子等着,一见众人出来,他比家属还急了几分,一叠声问状况。

魏太医捻着一把白须,瞧着比天梁子更有神仙气质,他向着沈瑞淡淡然道:“虽不知是什么丹,但能止了呕药,总归是好事,能用药,总还有一成医得。至于固本培元,一时还看不出。”

他见张会和杨慎脸上齐齐露出失望之色,不由哑然失笑,略带了些训斥晚辈的口气,道:“你们真当世上有仙丹不成?!”

倒是沈瑞比他们还淡定些,他原就没当那药有起死回生之效,但凡能起点儿作用,哪怕只作大力山楂丸用呢,能让杨恬不再吐药也是好的!

当下连连作揖道:“多谢老大人!既已能喝下药去,还请老大人费心,开个方子。”

魏太医点点头,斟酌了片刻,叹道:“其实该请哪位道人来问问,莫有相克的药。只是丹方都是不传之秘,罢了,我且开了方子,你拿了去问问那道人罢。”

说罢抬笔写了方子,又叫人请了刘大夫并董婆子来,交代了辅以针灸、艾灸的穴位时长等等。

沈瑞拿了方子去见天梁子,张会也是好奇心大作,忍不住也跟了去。

天梁子那边,陆二十七郎也是精神上备受折磨,生怕下一刻就来了坏消息,宣告沈陆两家合作失败,甚至沈家要对陆家动手。

见沈瑞过来,说丹药还是起效了,陆二十七郎几乎要喜极而泣了。

天梁子则点了点头,口宣道号,又道:“也是天命。”便又拿出三个瓷瓶来,道:“这里还有几枚,非是贫道吝啬,实是丹药只能为辅,也不可多用,日后,还当修养内丹,以强身健体。”

沈瑞也不客气,连声道谢,又拿出药方来让他看看是否有药物相克。

天梁子瞧了瞧,道:“并无相克。”又道:“丹方虽不好外传,只写几味药也无妨,请太医过目分辨就是了。”说罢要来笔墨,写下一些药物及用量。

张会虽一言未发,却全程都在打量天梁子,将他一举一动连带那丹方都一一记下。

见天梁子写罢,沈瑞拿了匆匆去见梁太医,张会却并没有动,而是笑眯眯的瞧着天梁子。

天梁子只礼貌性的一稽首,并未搭话。

陆二十七郎那被吓飞的三魂七魄此时既已归了位,那生意人奉承权贵的本能也自然回来了,当下忙陪笑请张会上座,又沏茶倒水,场面上的事儿做得娴熟。

张会同陆二十七郎讨论过辽东事,因而并不陌生,便笑纳他的殷勤,自往天梁子对面一坐,端了茶盏遥遥一敬,笑向天梁子道:“仙长请了,我有个朋友,也对修道颇有兴趣,不知可否请教仙长一二……”

*

乾清宫,东暖阁

张永自从去年点了钦差跑了趟松江开始,先是太湖剿匪,归来后掌了御马监,管了神机营,日日忙得脚打后脑勺,细算起来,得有近小一年时间不曾跟在小皇帝身边随侍。

可是伺候皇上这门“手艺”却是半点儿没丢的,打他进了门,就没了两个近身伺候的小火者什么事儿了,更衣、净面、净手、上茶,一应事务都是他亲手做来。

其实,即使他在东宫时,中后期也已是不用做这些事情了的。

寿哥只初时扬了扬眉,便就由着他服侍,面上没流露出任何神情来。

这让张永心下忍不住犯嘀咕,到底不是当初什么都挂在脸上的小太子了,如今真是……圣心难测啊。

今日皇上召见,张永是心头一喜的,因着这阵子正在争夺辽东镇守太监的位置,不晓得这彩头是不是落在了自己头上。

平心而论,这辽东镇守太监实算不得顶好的缺儿,大明军功迤北为大,辽东次之,论军功比不得山陕,但辽东同样也没有山陕危险。算是苦寒了些,可总强胜云贵瘴疠之地,东北一地又有良驹貂皮,凡有边贸,总是生财有道。

何况,镇守太监到底是一方要员,哪个大太监不想多放一个心腹过去?!

如今,东宫旧人纷纷走上前台,又有哪一个不在扩张势力?

刘瑾在司礼监素同外臣打交道,听闻也由此收拢了不少前朝文臣,还不发高位者。

高凤得了太皇太后的看重,又和“老一辈”的李荣勾勾搭搭,不就是图的李荣荣养后接手其后宫内官势力。

丘聚最是好命,王岳耿直,又不大管事,便让丘聚很快在东厂站稳了脚跟,更撒了不少儿孙出去各地。

而马永成也进了御马监,面上敬着他张永,暗地里也是拉帮结派培植人手。

勿论下面谷大用、魏彬等人,谁不在等一个机会?大好的一个辽东镇守太监,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

“咔哒”茶盏一响,张永立刻收回思绪,微微躬身站好。

寿哥抬手一指那边书案,“那两个折子。”

折……折子?!张永觑着寿哥态度,心里揣度着莫非有人弹劾自己,脚下也未停顿,随着皇上的吩咐便往那边放着成堆奏折的书案过去,见着单独放着的两本,立时捧了过来。

寿哥却并未接,挥挥手打发下去小内侍们,一努嘴,道:“先看张懋的。”

张永顿时放下心来,在辽东这场事里张会既然站在他这边,英国公府自然不会弹劾于他。

他一目十行看完了折子,却有些摸不到头脑,这折子主要说的是冗费,虽也涉及军中,御马监也有与户部分理财政之权,但着实与他这边没甚关系。

张永微微抬头,见寿哥摆弄着两个精巧的核桃雕,他便又去看下面那本折子。

听得寿哥漫不经心道:“下面那本是沈瑞交上来的条陈。”

听得沈瑞这个名字,他眼皮微微一跳,随即又凝神细看。

有丘聚在东厂,他处事便有着十二分的小心,家中暗室十分机密,断不可能被锦衣卫或东厂窃听窥视,故而也不担心他和沈瑞的谈话能传到皇上耳中。

这是一份论农桑的条陈,联系方才张懋奏折里提到——沿边屯田废弛尤甚,禾黍之地尽为草莽之区,以故仓储缺乏,输银日多……

“皇上是拟整顿九边各处屯田?”张永因问道。这倒也算得御马监的差事。

寿哥道:“便从辽东始。”

没错,辽东!且看辽东落在谁手。张永一时也不免屏气凝神,静待寿哥下文。

寿哥转了转核桃,道:“听说你那个干儿子岑章,先头跟着太湖剿匪,最近管着两个皇庄,办事颇为牢靠,就放他去辽东,你多提点提点他屯田的事。”

这彩头果然落在了他头上!张永立马跪倒叩头,“奴婢谢主隆恩!定不负万岁爷厚望!”

说话间已是热泪盈眶,万分激动的模样。

寿哥愣了愣,缓缓露出个笑来,忽然唤了声:“大伴。”

皇上登基以来君威日重,张永已是许久没听过皇上这般叫他,一时间更为激动,这份激动可比方才真实得多了,鼻子更是酸得厉害,不由老泪纵横。

寿哥核桃往案上一丢,站起身来,踱到张永身边,一只手搭在他微微颤抖的肩上,郑重道:“大伴,辽东之重,不必朕说。朱秀蠢材,该死。朕所能信任的,也只有你们。”

“皇上信重,奴婢们必粉身碎骨以报圣恩!”张永呜咽着,大声回应。

寿哥嘴角已挂起满意的笑容,语气却十分沉稳,道:“把辽东给朕镇守好,更要把辽东给朕经营好!”

张永重重磕头下去。“奴婢们定不辱命!”

寿哥点点头,命他起身,又咬牙切齿道:“朱秀一个人便吞掉七千亩屯田,辽东被这群东西吞掉的田亩还不知又多少。朕已批复了张懋折子,敕各边总制会同巡按、管粮、管屯等官,清查屯田。凡夺占者,严惩不贷。”

又指着张永道:“你说与岑章,不要只看旧有屯田,荒芜也当开垦,近边有膏腴可耕之地,亦宜因时酌处,不必拘于禁例,就照沈瑞这条陈里的办,请些积年老农来教,多多验看,筛出适宜辽东的种子。朕,等着辽东报来丰年!”

寿哥每说一句,张永便应一声,两人将辽东诸事务统统说了一遍。

张永又表示垦荒若得力,亦可设下皇庄,为以增内帑,又不无心疼道:“奴婢看英国公这冗费的折子,心下甚痛,皇上才刚登基一年,便已花了数十万内帑在国事上,圣主一心为民,泽被苍生,朝堂内外,天下百姓,无不感念万岁圣恩,然奴婢们也实不心疼万岁爷节缩用度……”

这就睁眼睛说瞎话了,寿哥确实拨了不少内帑用于国事,但那是他进来抄家抄来的银子委实不少,花在国事上既是他乐意,也是想堵一些人的嘴巴,他本人声色犬马,又几时当过那节衣缩食的人!

不过这话寿哥还是十分受用,也知张永“体察上意”,多皇庄多银子他又有什么不乐意的,当下点头应允。

张永却是接着话锋一转,“还有一事,原不当奴婢多嘴,只是想到宫中主子们犹节缩用度,而民间却违禁奢靡无度,奴婢不免不平。旧制庶民居舍不得过三间五架及用斗栱彩绘,然江南不少富商巨贾乡下豪绅,家宅多有高大且华饰,庶民男女僣用金饰宝石,常服用纻丝、绫罗、纱锦、彩绣……奴婢在南边,还曾见娼妓也敢着绫罗戴金饰宝器,金樽银盏山珍海味糜费钱物……”

寿哥皱眉听着,末了方道:“先前倒也有御史上书奏请。嗯,近来风俗奢僣,确是要改一改了。明日早朝便让内阁出榜申禁,造好的楼阁,也不必一一改修,空耗钱财人力,其他衣饰按制改来,出榜之后新盖房舍仍有故违者,所司缉捕。”

张永忙口中山呼万岁。

诸事谈罢,张永退着出来,而里头正宣丘聚进来。

两人错身而过,都露出一个假的不能再假的笑容,彼此眼神打着招呼。

御马监太监牛宣往丘聚那边找门路的事儿,早有人悄悄告诉了张永。

这牛宣原是御马监大太监徐智的心腹,在御马监里也算得上一号人物,不然也轮不到他去守备南京。

徐智素来与张永不睦,后徐智调了中军头司管奋武营,张永强势入主御马监,留在御马监的徐智手下们未免地位尴尬。

也有倒戈投向张永的,当然也有牛宣这样早年死心与张永为敌,如今没法回头的。

张永原没打算清算这群人,牛宣往外寻靠山也是常态,他并不介意,只是牛宣与丘聚竟是合伙谋算辽东镇守太监,这他是万不能容了。

张永面上笑得和善,心下冷哼,牛宣既请旨不想镇守南京,想去外厩养马,那便,成全了他!

只是,丘聚这样的小人掌控着东厂,将来也是一患,得想个法子……

思量间,两个小火者已撩起帘子,张永刚跨过门槛,一抬头,迎面又见刘瑾举步而来。

张永又堆叠起笑来,如果丘聚是个真小人,刘瑾无疑是个伪君子,更难对付,只是目前他与刘瑾一个掌武一个掌文,尚无直接冲突。

两人又彼此假笑着见了礼,刘瑾眼风向内里一扫,张永便笑道:“老丘在万岁爷跟前。”

刘瑾竟是毫不掩饰的蹙了蹙眉,又斜睨向张永,忽而低声道:“老张,你御马监的牛宣,公然抗旨,仗着主子宽厚擅自请职,有失体统……”

张永颇感意外,忍不住多打量刘瑾两眼,忽而压低声音笑道:“那么个惫懒人物,既想去外厩喝风,成全他便是。这人旁的本事没有,养马倒还勉强。”

刘瑾仍皱眉不语,张永又近一步,道:“守备南京何等重要,放牛宣那等人,你我岂不日夜悬心?我有一好人选举荐,我自御用监出来,最是知道,这御用监刘云为人干练,素来得用……”

这刘云因与刘瑾同姓,早早就巴结上来,自认为子。

守备南京对于牛宣这等在宫里有些地位的来说是个苦差事,对于刘云这样还未熬出头的来说,已经是大大的肥差。

且刘瑾也是新贵,还不及在南京安插太多人物,此举正中下怀。

刘瑾眉头虽仍未舒展,口中却已道:“延德,这御用监的事,你我不好插手……”

延德正是张永表字,如此称呼已是比那“老张”不知亲近了多少。

张永立刻笑着打断,也语气亲昵道:“老哥,这宫里宫外的事儿,还不都得过司礼监!”又打包票道:“圣上若是要从御马监挑人,我必要秉公而论,御马监实选不出能比刘云更好的人担此重任了。”

一般镇守太监、守备太监人选多出自御马监,故有此言。

刘瑾终于露出一丝笑来,却斜眼向张永道:“岑章这是要去辽东了罢。”

张永故意露出苦笑,道:“什么都瞒不住老哥您呐。”

刘瑾点头道:“岑章是个稳重的,莫重蹈朱秀覆辙,需得记得,咱们这样的人,什么都是皇上给的,要时刻将万岁爷放在心上,哪里有万岁爷在宫里节衣缩食,咱们这些奴婢倒在外头挥霍享乐的!”

他语气转冷了些,“辽东,也当多设皇庄皇店,为皇上分忧才是。”

张永忙道:“我却是同老哥一般作想,方才也同皇上进言了设皇庄诸事。”

刘瑾满意的点了点头,又似笑非笑的扫了一眼东暖阁禁闭的大门,转而向张永一挑眉,淡淡道:“那牛宣,便让他外厩养马去罢。”

*

东暖阁内的丘聚并不知转瞬功夫,殿外就有他的两个强敌达成了共识。

此时,他正小心翼翼回着万岁爷的话。

“……那个天梁子的师父号清远,往上追溯,算得岱庙的一个分支,奴婢特地让人查过,以防是白莲妖人……”

“怎么会是白莲妖人,妖人是供弥勒佛的。”寿哥不屑道。

丘聚原也不过是顺手上眼药罢了,忙陪笑道:“奴婢也是疑心病犯了。”又道:“清远自己有观,但也不是什么出名的天师,泰安当地还是奉岱庙诸位仙师的多。这天梁子出师后云游了几年,曾在两处小观挂过单,都是炼丹炸了炉,才离了观的。奴婢遣人查过了,所幸没有伤人记录。”

“……娶的是当地大户的女儿,据说是同那家老太爷投了缘,老太爷不单嫁女,还专门出钱给他修丹室,他就专门炼丹,旁的一概不管。只不过他这丹也没能让老爷子延寿,老爷子不到七十没的。”

寿哥挑眉道:“七十古来稀,乡下人家,也算高寿。”

丘聚抽了抽嘴角,又道:“他这丹常予人的,有说好用的,也有说不好用的,怕是五五之数,不大作的准。”

寿哥摸着下巴,眨眼道:“这么说,朕的师妹便是运道极好,竟吃对症了?”

丘聚心道谁说不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呢,因实不想说沈家任何好话,便只道:“杨学士为皇上日讲,也是龙气庇佑。”

寿哥呵呵两声,转而道:“有点儿意思,过两日安排出宫,就去沈瑞庄上,朕要去探病,顺带,见见这张真人。”

丘聚无奈应了一声。

寿哥又向外喊道:“刘瑾到了没?”

外面小内侍应了一声,随即刘瑾便大步进来,给寿哥见礼。

寿哥摆手让其免礼,吩咐道:“方才与张永说起,朕记着有一份御史上书言庶民僭越,宅邸衣着违制的,批复,着内阁出榜申禁……”

当下就将与张永议定的禁止民间违建、僣用金石绫罗等等说与刘瑾,命他批红。

听得是张永,丘聚脸上阴晴不定,张永好端端的提什么民间违禁,然听得绫罗绸缎,心下突然一动,脸上更黑了几分。

绫罗绸缎都禁了,民间富商还能穿什么?沈家的松江棉布刚刚被定为贡品!张永这是为沈家张目?!

他忽又想到不久之前,手下曾来报,武靖伯府与杨家出面开了布庄,专营沈氏松江棉布,那布庄正是在赵六姑娘名下,便是张会未过门的媳妇。

再想到张会这几天在宫里上蹿下跳为张永的人谋辽东镇守太监的位置。

丘聚几乎咬碎了牙,张永,这是投桃报李,还张会人情?之所以要还,莫非辽东已……

恍惚间听得皇上召唤,丘聚猛回过神来,忙躬身细听,却是皇上吩咐他叫东厂的人注意京城富贾大户僭越的行径。

丘聚忙应下来,此间便无他事,他躬身退出东暖阁。

出得乾清宫,他一步步走得极缓慢,果然,未及他到东厂,就有消息传来。

太监陈宽传旨,令御马监太监岑章镇守辽东,御马监太监牛宣往大坝提督外厩。

丘聚僵着脸回了东厂。

直到坐在自己案前,他才深吸了口气,忽然起身,狠狠将案几上一应笔墨纸砚统统扫落在地,恶狠狠吐出一句,“张、会。张、永。好。好。咱们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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