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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元年四月廿六

极难得的,此日乃是年、月、日九宫飞星皆吉神,日二十八宿为南方张月鹿,黄历云:祭祀婚姻日久长,葬埋兴工用此日,三年官禄进朝堂。大吉昌。

乃是罕见的诸事大吉之日。

遂这一日京城里一早便处处闻得炮竹响,成亲的,安宅的,开业的,各类喜事皆择此日进行。

朝中办喜事的人家也有四五家,期间最受瞩目的自然是如今颇得帝宠,帝师杨廷和长子成亲。

便是女方生父已故,伯父官职不显,也有不少“热心人”过来观礼,更勿论杨家早已门庭若市。

宾客盈门,杨夫人俞氏虽忙得不可开交,却始终精神奕奕,气色尤好。

不免有相熟的女客打趣,“可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瞧你这哪里像要做婆婆的人,比那小姑娘还有精神!”

俞氏便都笑眯眯回过去:“终于有个臂膀了,我可不是要可劲儿高兴才是!”

她此番已经是多次表述过儿媳妇过门就要把家事托付过去,今儿来赴宴的皆是官宦人家内宅夫人,多半是不信这话的。

想俞氏一个继婆婆,嫡长子媳妇进门,她不说把持家业,反倒要将管家大权拱手让人,将来哪有她什么好果子吃,乐呵什么。

于是几位夫人私下议论一番,倒觉得俞氏之所以显得格外高兴,大约是因着他家大姑娘的病有了起色。

其实杨恬的病情并不是京城贵妇圈关注的焦点,或者说,随着张家两个姑娘霸道的张玉婷被送尼庵、名声极差的张玉娴许了小沈状元,上巳节的事已渐渐没人提起。

说杨恬病情有了起色,乃是有几家与杨家交情颇好的翰林人家去探病,传出来的消息。

俞氏原身边总带着杨大姑娘的,熟人皆知二人虽是继母女,感情却颇为不错。且杨大姑娘到底是跟张家结了梁子的,若是人没了,这就是死仇了,若人好了,总有转圜余地,与杨大人而言,朝上少个像张家这样霸道难缠的敌人总归是好事。

众人也是想着,若杨恬病入膏肓,杨家断没有这样大办喜事的道理,大约是好了吧,俞氏这才欢喜。

这个话题起了头,便就有人想起来,转而悄声去问同为翰林夫人的沈理妻子谢氏,因道:“她家大姑娘不是许了你们沈家,她那病可是大好了?听说肺病顶不好医治,不知道请了哪里的大夫?日后若有亲朋得了,我们也好荐一荐。”

又有人道:“听闻是陛下遣了御医来的?杨家这般得陛下看重!”

谢氏被人拉着问来,便是心下不耐也没法子,只好扯了扯嘴角,勉强道:“我自己都一直病着呢……镇日昏昏沉沉的,也不知详情。”

顿了顿,她又忙描补了句:“我家老爷这些日子也忙着,不曾听他提过。”

闻者多颇为不信,虽说是堂弟,但是先沈尚书家有事沈理可没少帮着打点。

有同谢氏关系好的,瞧着她脸色确实不好,厚厚的脂粉也掩不住憔悴,上巳宴后也没见她出来过,想必是真病了。便还劝慰道:“这一打春,乍暖还寒的,可是容易着凉,千万保重。我前阵子吃着个滋养方子还好,回头打发人与你送去。”

谢氏忙笑着谢过。

有人却是戏谑道:“沈大人没有亲弟,倒是族弟颇要费心,与杨家定亲那一位好歹家里还有女眷,小沈状元的喜事,怕不还得你这嫂子多操劳。”

说起小沈状元的婚事,周围便是一默,翰林圈子对于沈瑾的婚事可多是极看不上。

自来读书人最讲气节,讲究那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翰林院诸君便是明知自己做不到,也不妨碍他们用这样的尺度去衡量别人,那泼天富贵、莫大威压不曾落在自己身上,自然能闭着眼睛,骂人家小人。

谢氏脸色更难看了几分。

谢家不是没有向沈瑾伸出橄榄枝,结果沈瑾先是择了李东阳那边,后来又闹出那样祸事,便是如此,谢家也没多嫌弃,仍肯以旁支女儿许之,可好,这蠢货居然又择了外戚!

外戚不说,还是一个那样名声的姑娘!

简直是自甘堕落!愚不可及!!

谢氏就觉得头顶火冒三丈,想起丈夫还嫌她管沈家事管多了,竟还要写放妻书给她!虽然最后到底没有写,可丈夫也是态度生硬,再不踏进内宅一步,甚至不肯去谢家!

就这么个沈家,就沈家这么一群东西,她不去管,就乱成这样!

到头来呢?还不是她要站在这里受羞辱!

她为什么要因着那样一群货色来受这等羞辱!

谢氏毫不掩饰脸上的不快神色,淡淡回应道:“自是小沈状元父母打理,我这隔房的族嫂能帮得有限。”

那问话的夫人见她如此,讨了个没趣,不免讪讪。

一时众人也都不大好与谢氏搭话,有人打圆场转移了话题,又说起朝中谁家谁家婚事,才将这尴尬岔过去。

谢氏却犹觉得气闷,也不爱与周围人说话了,渐渐的便被冷落下来。

有人同她说话她嫌烦嫌吵,这会儿没人同她说话了,她又疑心众人孤立她,这么一想,便呆都有些呆不下去了。

只是她到底还存了一线理智,杨廷和也曾翰林出身,又是沈家的亲戚,她这才不得不来。

今次既然来了,半路再走反倒得罪人了,便只好强自忍耐,也不再与人聚群,只自己在一旁呆着。

待到下朝的高官们到了,杨家更是热闹三分,三位阁老都赏脸亲临,部堂高官也有多半到场,不免有人戏称小朝会。

震天的炮竹声中,花轿进门,将喜庆的气氛推向高潮,一时新人礼成,外院开席。

杨家婚礼虽不奢华,然来得这许多宾客,男女分席,也是摆了百十来桌,杨家不算太大的院子挤了个满满当当。

遂也有那等心思阴暗的御史暗搓搓准备奏章要参杨廷和一本奢靡,却是后话。

这场喜事直到时近宵禁才落下帷幕。

因沈瑞有孝,不能出席这样场合,沈理沈瑾便代表沈家过来帮忙,也是待到宾客尽去,方才告辞。

沈瑾一直在众人若有若无的讥讽目光中,初时不免如坐针毡,还上火了数日,后来竟是惯了,也不在乎了。

就算是被逼迫,既是已下了决定,再作那愁苦受害之态便真是虚伪小人了。

说到底,他不还是放不下自己的前程,不敢弃官拒婚吗?

因此今日来了,沈瑾便是笑对众人,极好的保持了状元公翩翩佳公子的风度,又帮着杨慎挡酒,倒也得了不少人一声赞——不过却是赞他心机深沉,脸皮厚不可测。

待散席当归去时,谢氏忍着脾气等到最后,见喝得不少的沈理不欲与她同车,偏要与沈瑾一同,她更是气恼。

在杨家不好闹,谢氏也是拿捏着这点,故意在杨家门口大声吩咐下仆去掺扶醉了的老爷和瑾大爷分上两车,又让沈瑾的车夫驾车稳当些,妥善送沈瑾回去。

沈理果然不好在杨家失礼争辩,只得上了谢氏马车。

他也不去理谢氏,兀自摸到车上温着的小壶,喝了一口解渴,不料入口竟是酸甜的醒酒汤。

沈理不由心下一软,勿论这是从家里带来一直温在火上的,还是杨家备下,谢氏让人装在车上的,到底是她一番心思,想是思虑着他饮酒……

他还未及感慨完,马车一驶离杨家街坊,谢氏就忍不住开口抱怨道:“……说什么嫌我管得太宽,我这不管了,那沈瑾便寻了个什么婚事?!连带我这隔房的嫂子都叫人戳了脊梁骨去!还问我是不是去给他操持婚事!我几曾被人这样折辱过!竟白白因着他个隔了不知多远的人受了这等闲气……”

沈理一阵阵的酒意上涌,冷冷瞧着谢氏,凉凉道:“那是他的座师,张元祯提的亲事。”

张元祯三个字咬得极重。

谢氏也有心病,她先斩后奏定下女儿与张元祯长孙的婚事,虽说出来是理直气壮,可心底到底还是晓得理亏的,听得张元祯三字,她一时倒也接不下去茬了。

这火气憋着,越发让她难受,终还是冷哼一声道:“张侍郎怕是却不过面子才替外戚说和,可沈瑾是没长脑子么,人家说什么他应什么?那是个什么人家!那家姑娘是什么个名声!”

沈理冷冷道:“张元祯是什么却不过面子?是想多一重保障,好把侍郎变尚书罢了。”

谢氏冷哼一声,尖声道:“那不也是实至名归,张侍郎在吏部这许多年,尚书位置原也是应得的。”

沈理嘴边透出一抹讥讽的笑,“今日已是颁旨,升焦芳为吏部尚书。”

谢氏呆了一呆,脱口而出:“这怎么可能……?!”

其实颁旨后就有不少人家下仆送了消息到杨府自家主母这边,只是谢氏今日多是独自坐着,与熟人也只寒暄几句,便不再多言,故而不曾听人议论。

且大家也知道她家与张元祯家结亲,谁又能特特告诉她张元祯败北,去讨这个嫌。

便是不看她面子,还看杨家面子呢,在杨家席上闹个黑脸,总归不妥,大家来此不就是为了与杨家结个善缘么。

谢氏知道沈理不会骗自己,何况这样大事,只是……她仍觉难以置信,一时失神,不由喃喃道:“……母亲说父亲也是看好他的,他又是李阁老的人,后来又有外戚张家的支持,怎么会……”

沈理看着她,不自觉带了怜悯,心道,只怕张元祯就败在所谓外戚支持上了。

平素沈瑞虽然不怎么讲小皇帝的事,但沈理也知道皇上对张家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尤其张家刚得罪了皇帝,张元祯还去与张家牵线,皇上不厌了他才奇怪。

谢氏哪里知道那许多,喃喃自语也并不是要个答案。她已经沉浸到自己的思绪中。

当初,她看中张鏊这个女婿,固然有谢家的指示、侍郎府的门第缘故,更多的也是因着她听说张鏊委实是个青年俊才,她觉得和她的枚姐儿正正好匹配。

现下,侍郎府的门第不可能再拔高成尚书府了,虽说她女婿未来仕途之路上助力稍弱,到底也是吏部出身,选官上有天生的优势。

但她很担心,先前张元祯一直和焦芳争夺尚书之位,焦芳岂会放着张元祯的孙子不使什么绊子?

“怎么会……怎么会……”她喃喃自语,“那鏊哥儿怎么办……”

她一个内宅妇人,思维定式如此,眼界也就只有这么大罢了。

沈理沉着脸,道:“他有什么怎么办?贫家子是怎么入仕的?他自读书科举,有何难处?!便是他尚有祖父在朝,还要靠祖荫不成?!”

谢氏原是若未闻一般,不理会沈理,听得“祖父”二字,好似得了什么宝贝,忽然便笑了,口中称是,道:“是极,我光想着他家了,竟忘了咱们家。他到底也是阁老的外孙女婿,焦芳也动不得他。”

焦芳?沈理一愣,待想品过味儿来相通妻子所虑,一时哑然,到底是妇人之见!

张鏊未及弱冠,便是后年中了进士,想成气候,少说也要二十年功夫,又有什么值得一位年逾七十的吏部尚书动手的!

只是沈理实在懒怠同妻子解释,便自倚着车厢,阖目养神,心里也想着,方才妻子倒是给他提了醒,沈瑾的婚事已经在择日子了,但是谁来为男家操持婚事也是个问题。

论理,沈瑾有嫡母——继母小贺氏,然贺家刚刚入罪几个月,小贺氏虽是旁支,不算罪人,但小贺氏的亲弟弟贺平盛也因科考舞弊而被贬,小贺氏却是逃不过一个罪眷。

若沈瑾娶个寻常士人之女,让小贺氏这嫡母北上来主持婚事倒还罢了,偏沈瑾娶了寿宁侯的掌珠,小贺氏这身份来主持,便不那么妥当了。

而且,四房如今也没人了,沈源还拘禁在祠堂,小贺氏便当要在家照看瘫痪在床的张老安人——无论如何,万事以孝为先。

四房已是笑话了,然沈氏一族还是规矩人家,让人挑这不孝的大错处来,便是合族蒙羞。

族里也选不出合适的长辈来帮衬,宗房婆媳都是贺家人,且分宗之后宗房越发沉寂。而别的房头……因着倭乱,皆在守孝——五房三兄弟守着沈鸿的孝,六房沈琪守着妻孝,七房、八房守着八老太爷的孝。剩下个三房,不提也罢。

论理,二房大伯母徐氏主持是最好不过,无论是二品诰命的身份,还是处事能力都是上上之选。

但现在,休说二房在孝中,便是没守孝这事,单凭张家先前将二房未过门的宗妇害得那样惨,二房就不可能理会这场婚事。

想起当日沈瑞甫一得知沈瑾与张家联姻,立时作色,半分情面不讲,便晓得他心里有多恨。

沈理的目光又落回谢氏身上,如今算来,竟只有谢氏能去帮衬了。但是谢氏这个样子……方才那态度……别在婚礼上闹出乱子来……

这般想着,沈理不禁一阵阵头疼……

*

四月三十,祥安庄

新婚的杨慎夫妇奉俞氏一并出城来看望杨恬。

那日杨恬转危为安后,俞氏就来过一次,只是杨慎婚事临近,她越发忙碌,只略坐了坐便回去了。之后杨慎成亲,她也没能再腾出空过来。

而杨慎成亲后,次日新妇拜过舅姑,就表示要来看杨恬。

杨慎考虑到三日回门,还要备礼,便说待一切礼仪走罢,再去看小妹不迟,左不过没几日便是端午,在庄上小住两日松散松散,端午再回都行。

且庄上离慈云庵不远,新妇也当过去与杨慎母亲黄氏上香的。

新妇王研知道兄妹感情极好,杨恬也脱离危险了,便也笑应下,天气渐热,她对于能去庄上住上两日,也颇为期待。

俞氏听二人禀报要去祥安庄上,自己便也表示要同去,只不过他们且住他们的,自己去看看恬姐儿,放下心就归来便是。

就是再想将家事交给儿媳妇,也总没有新婚第二天就接手管家的理儿,总要有个把月熟悉了家里再说。

俞氏笑吟吟的向王研言道:“想去庄上松乏几日便去,待这新婚一月过去,大郎媳妇跟着掌家了,便就忙上了,难得能再这么清闲。”

王研打没嫁过来时,就频频听闻婆婆要待她过门就让她掌家,只是她不大信,暗暗认为是继婆婆做做面子功夫,得个贤惠名声罢了。

她出自书香人家,也是读书知礼聪敏过人,且父亲去世后,她伴母亲在老家三年,也尝遍人情冷暖,更通透了几分。

杨家先前的状况,她也是细细打听了,心中有数的。

没想到才一进门,俞氏就表现出超乎她想象的热情,且真的是想教她管家,她倒有些闹不明白了。

只她新嫁过来,不好立时就让心腹仆妇丫鬟打探夫家事情,暂且按捺住了。

杨慎性子颇为内敛,也不曾对新婚妻子说些什么,但妻子第二天就表现出对他嫡亲妹子的关心,他还是十分受用,心理上对妻子更满意几分。

待三朝回门,杨慎在王研伯父家虽受礼遇,却是在细节处发现了伯父家对王研母女是有些轻慢的。

思及当年母亲殁后自己与妹妹的艰难,他心下对妻子又颇有怜惜。

杨夫人黄氏嫁妆里也有两处房产,虽不大,却也是离杨府较近,地段颇好,一直放着吃租子。

杨恬定亲后,杨慎本是要将两处房产都予杨恬为嫁妆的,杨恬执意不肯,硬留了较大较好的一处给哥哥。

当下杨慎在伯父家便寻个空私下与妻子提了,请岳母搬进去。

更是主动出面与王家伯父交涉,借口便是那宅子离杨府近,他们夫妇年纪已是不小了,可能很快就有子女,俞氏年轻且未开怀,到时还得请岳母这有经验的老人指点王研。

王研将有杨家的嫡长孙,未来便是宗子,自然是怎样重视也不为过的。王家伯父更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王研原就愁母亲,祖父母早已过世,她母女原就是暂住伯父家待嫁罢了,她这一出嫁,寡母可不好在伯父家久住。可若是回乡,那些族人,她是更不放心的。

原也和母亲商量是不是在京中赁个小宅子,便不回去了,王母却嫌京中米贵,宁可省下银子来与女儿。

杨慎能看到母亲的难处便是难得,主动拿出宅子来,还委婉的为母亲留下寻了体面的借口,王研心下格外感激的,王母也连连感慨女儿得遇良人。

那晚王研忍不住伏在杨慎怀里大哭了一场,将守孝以来的委屈倾述了出来,杨慎揽着妻子,安慰之余,也吐露心声,与她说了幼时的种种不易,两颗心便这般紧紧靠在了一起,再无间隙。

而后,王研也就知道了俞氏这两日喜笑颜开的原因,俞氏的老对头、也是杨慎兄妹的老对头——蒋姨娘,因心思歹毒而被杨廷和送回老家了。

王研先听得杨慎兄妹幼年时吃了蒋姨娘不少亏,就对这妾室万分厌恶,再听得这妾室后来种种,不由倒吸口凉气。

原来那蒋姨娘因杨恬屋里守得严下药不得,便给杨恬的丫鬟下药,又放出谣言说杨恬的病过人,让杨家人心惶惶,逼杨家将杨恬送走,好让杨恬缺医少药自己生生病死。

后见沈家待杨恬甚好,杨恬竟一直不死,这边俞氏又口口声声将管家交给儿媳妇,这家如果交到少奶奶手里,就再没有她这老爷的妾室帮忙理家的道理,她不理家掌事,更难为子女谋划。

蒋姨娘便再出毒计,买通了俞氏送给杨恬的丫鬟去用话刺激杨恬,想生生将杨恬气死,再趁乱弄死那丫鬟,造成丫鬟畏罪自杀的假象,害死杨恬的罪过便妥妥栽在俞氏身上。

她深知杨廷和为了脸面,不可能声张此事,只可能捂下来。

杨慎与杨恬兄妹情深,若知道妹子被继母害死而父亲不处置,必然与父亲闹翻。

长子既已离心,杨廷和自然要大力培养下面的儿子,那些儿子,都是她所出!

而届时俞氏便是保有夫人的名分,杨廷和也不可能继续让其管家了,杨恬一死,家里办丧事便不能办喜事,长媳一时进步的门,那管家权自然也就落回蒋姨娘手中。

待几个月后,她已将家把牢,新妇便是进门了,也掌不起家来,且长子离心,杨廷和也不可能把家交给长媳!

这样,她女儿觅得良婿,儿子又得前程,自己还顺利掌家,蒋姨娘自觉这是一石多鸟一举多得妙得不能再妙的计谋,她甚至要为如此聪明的自己喝彩了。

本来,她也差一点就成功了。

只没成想,沈家内宅竟守得铁桶一般。

杨恬厥过去虽也让众人惊惶忙乱,但众仆妇训练有素,各司其职,有人去照看杨恬,也有人去制住金橘,且看守极为严密,她安排的人根本无处下手弄死金橘,更别说如她预想那样伪造金橘畏罪自尽了。

而且沈家还有本事,极快的审出金橘,又能揪出来蒋姨娘安排料理金橘的人。

这两个人质带到杨廷和面前,便是铁证,蒋姨娘便是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动人,也驳不得事实。

杨慎犹恨恨道:“这毒妇到底还是蛊惑了父亲,父亲竟没弄死她,还好端端送她回老家!”

王研却道:“夫君错了,说是送她回老家,然京城离蜀中千里之遥,想来,路上这人就会无声无息的没了。”

杨慎一怔,不由奇道:“你怎知……”

王研安抚的握了握丈夫的手,道:“这妇人心思歹毒,却又愚不可及。当初我便听闻朝中有人攻讦老爷,说老爷留染了时疫的女儿在府,不顾全城百姓安危云云。亏得老爷当机立断送了妹子出城,不然一旦有了春疫,杨家便是万劫不复!不想这攻讦老爷的利刃,竟是因个妾室造谣而生,你说,老爷可会饶了她?”

杨慎只是不善权谋,却不是蠢人,听罢也是默然点头。果然,依着父亲的性格,蒋姨娘是真活不成了。

王研低声道:“夫君,别怪老爷不明着处置了蒋姨娘,这事真传出去了,咱家恐成仕林笑柄了。且,对妹妹,乃至对沈家弟弟名声也不好,被个姨娘算计婚事,难道是好听的吗?”

她轻轻摇了摇杨慎双手,劝道:“不要怪老爷,老爷也有苦衷,老爷是为了这个家。我想,老爷说是送蒋姨娘回老家,也是要给二郎等几个弟弟妹妹留个体面。我与你同样恨那毒妇,只是,在老爷看来,勿论是母亲所出还是姨娘所出,终归是姓杨,老爷是盼着日后兄弟互为臂膀。”

杨慎冷冷道:“兄弟?杀母杀妹的仇家之子,称什么兄弟。”

王研叹了口气,道:“我知你心思,夫君,我心里又何尝不恨?然夫君,你终是要入仕的,‘孝’字之外还有个‘悌’字,是怎样绕不过去的。不必你去做那等所谓圣人,你便淡淡的,面子上过得去也就是了。你可瞧着我伯父了?”

她实在忍不住讥讽语气,“大不了只当不见也就是了。你是长兄,哪个忤逆你,就是他们的罪过。”

杨慎想起王家伯父,便将妻子揽入怀中,不禁长长喟叹。

王研窝在他怀中,凉凉道:“这世间,便是亲兄弟,也是各有肚肠,但若真是明火执仗同室操戈,你瞧这世道容也不容?”

杨慎本也不是糊涂人,只闷闷道:“我也知……就是心里堵着。”又唤王研乳名,“楚楚,得妻如你,夫复何求。”

王研也揽住夫婿的腰,心下一阵阵甜蜜。

自此这对新婚夫妇更如蜜里调油,极是和美。

知道了前因后果的王研对于俞氏待她好也坦然受之,且知道俞氏对杨恬多有关照,又听得俞氏乳母特地透出当初俞氏不肯抱养四郎而要待大郎夫妇好指望大郎夫妇养老的话来,勿论此言真假,俞氏既肯做出这样姿态,便是要好好相处,王研投桃报李,也对俞氏敬上几分。

这日到得祥安庄上,王研见沈家仆妇皆十分客气,而杨恬就住在主院,院子也布置得极为用心,心下对沈瑞更添了好感。

然杨恬比之她从前所见,简直消瘦得脱了相,王研几乎强忍住眼泪。

虽然杨王两家通家之好,两个姑娘原就是手帕交,但这到底是身为姑嫂头次见面,俞氏还是依着礼节让两人见过,又互换了见面礼。

因俞氏在,王研也不好和杨恬多说什么体己话,便只侍立在俞氏身后,听着俞氏与杨恬对话。

她冷眼瞧着,俞氏坐在床边亲亲热热拉着杨恬手嘘寒问暖,问得句句在点子上,其真情流露,绝非作伪,王研这才算是对俞氏去了疑心。

这边母女姑嫂聊得亲近,沈瑞则引了杨慎往外屋去饮茶。

既知杨慎夫妇留下住几日,他这妹夫可要好好尽尽地主之谊,恰他们要去慈云寺,翌日又是初一,正好上香,待回来,也可临近走走,以作踏青。

家里一摊子事等着俞氏,俞氏仍是坐了会儿便回去,并不等午饭后。

送走了俞氏,王研反身回来,握着杨恬几乎瘦成皮包骨的小手,险些掉下泪来。

她忍着泪意,强笑道:“瞧着可是有精神。”

杨恬幼时与她极好,几乎无话不谈,现在成了亲姑嫂,更觉亲近,当下也不掩饰,反握了她的手,道:“楚楚姐,你放心,我已经是从阎王殿走回来了,现下已比先前好上许多了,我会好好爱惜自己,不让那亲者痛仇者快!”

虽则这声音沙哑低沉,没了当年甜美之意,王研心里更酸,但此言却铿锵有力,语意坚决,想她这番历经生死,竟蜕变得越发坚毅稳重,胸怀疏阔,王研又觉十分欣慰。

她既提到亲者痛仇者快,王研便知她已晓得了是蒋姨娘的手脚,便也不瞒,将蒋姨娘的前后毒计与最终下场都讲与她听。

杨恬确实已知是蒋姨娘所为,她好转后问过沈瑞,也与林妈妈分析过蒋姨娘的用心,却仍不曾想过蒋姨娘除了算计婚事外,还能算计到大哥与父亲的关系,从而为她所出的几个儿子铺路。

她冷笑一声:“做个姨娘真委屈她了,这般心思,倒是能在战场上做个女将军了。”

王研噗嗤一笑,点了点杨恬额头,笑道:“你几时学得这般促狭口气。”

杨恬一愣,随即也笑道:“唉,楚楚姐,你不知道,这几日陆家嫂子常来教我运气养那什么内丹,说是天梁子真人让的,能固本培元强身健体。陆家嫂子是个极诙谐的,又极健谈,我日里听着她说话,不自觉便这般了。”

王研也是知道陆家事的,心里对那道人以及陆张氏都是十分好奇的,因道:“我久闻他们大名,一直未能得见,想来在庄上住两日,总能见着陆娘子罢。”又调侃道:“只你莫因此迷上仙途,去做那女冠,叫我们如何舍得!”

杨恬也同她笑了一回,片刻,她忽收了笑容,莫名有些感伤,低声向王研道:“楚楚姐……我也是舍不得你们的。”

顿了顿,她宛如叹息般,道:“楚楚姐,这些话我也不知道能同谁讲,在心里好久了。楚楚姐,说句不知羞的话,恒云……沈二哥他待我真的极好,我……我实舍不得将他让与别人……”

她语气虽则哀婉,眼眸中却流动着异样的光彩。

她是多想快点儿好起来,哪怕不信那什么练气,却也坚持着。

她舍不得放手,她必要赶紧好起来,好一直一直陪着恒云,从青丝到白头。

*

姑嫂这边絮絮说着体己话,那边杨慎也难掩喜色,向沈瑞道:“前日就听说恬儿好多了,今儿一见,果然是有了精神,那喘症也轻了不少,鸣音也不每息都有了。”

沈瑞点头道:“这固本培元丹对巩固心脉确实有效。而且天转暖了,喘症便就去了大半。这阵子还是将养为主,陆家娘子那边过来教了恬儿一套养气的法子,我想着,恬儿活动活动总是好的。”

在沈瑞看来所谓道家养内丹便同修仙差不多了,多是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不过便如他所说,能不能养气无所谓了,能让杨恬慢慢活动起来还是不错的。

杨慎却是对这套法子颇有兴趣的,主要还是基于对天梁子的信任,“天梁子真人既丹药那般灵验,养气的功夫想必也是非凡。”

沈瑞便只有苦笑的份儿了。

他也觉得天梁子的丹药是碰巧对了杨恬的路子,他也不是没查过陆家的底细,陆二十七郎更是直言不讳说过他这岳父药是“没准儿”的,虽没吃坏过人,吃好的人也有限。

但是因着是亲眼见了杨恬逃过生死劫,如杨慎这般笃信天梁子神通的大有人在。

就连小皇帝寿哥,也是抑制不住好奇心,前两日借口游猎,带着张会等众人出城来了祥安庄,提前就着人同沈瑞招呼了要见一见那位真人。

沈瑞有些无奈,他是宁可寿哥沉湎于武事,哪怕最终成为历史上那个武宗呢,也不希望寿哥对修仙问道感兴趣,最终变成嘉靖那般。

但便是不愿,也不得不照办。

只是在寿哥见天梁子之前,他非常郑重的与寿哥道:“冒死说一句,皇上博古通今,也知便如秦皇汉武那般雄主想求长生道也不能得,终是……累及社稷。”

寿哥脸上便有些难看,冷冷看着沈瑞。

沈瑞后脊梁也是阵阵发寒,只是无论如何,他不想明知不妥还一味逢迎,引寿哥走上歧途。

“皇上恕罪,我不是特特说这等话扫皇上的兴致,我知皇上好奇居多,只是,对这道人,我也是猜不透,这次杨姑娘能治好,也颇为偶然,皇上圣明,还请……”

他话没说完,就被小皇帝打断了。

“好了,沈瑞,你几时像个老婆子一样啰嗦。”寿哥嗤了一声,道:“你当朕是来求仙的?放着龙虎山的天师朕不去求,倒求这样个野路来的?”

沈瑞心道你心里有数才好,口中只好认道:“是我杞人忧天了……皇上圣明……”

“得了,得了。啰嗦。”口中虽埋怨着,可寿哥忽然转了笑脸,捅了捅沈瑞道,“你有一点倒是说对了,朕就是好奇是个怎么人物,想见上一见。逗个闷子罢了。”

寿哥说是逗闷子,好似真的逗闷子一样,他当然又是以张会远房表弟的身份见的天梁子,不知道两人都谈了什么,但见面也不过是一炷香功夫。

末了,寿哥出来又笑嘻嘻同沈瑞道:“这道人有点儿意思,回头西苑修个小观,让他往里头炼丹去,不吃他丹药,没事还能给朕解解闷。”

沈瑞顿时头大如斗,却也再劝不得。

好在西苑工程进度没那般快,总要一年半载才能完工,以寿哥这三天两头就得寻新鲜玩意儿的劲头,只怕到时候早就忘了。

寿哥此来也不是全然为看天梁子道人这稀奇的,主要还是来与商讨了一番经营辽东诸事。

最近寿哥正被国库空虚困扰着,他也不想有事儿便自掏腰包用内帑。这内帑的银子拿出去容易,再想从国库里拨进来可就不易了。

“节流怕是节不了几处,总要多多开源才好。”寿哥如是说。

张会与沈瑞交换了个眼神,实则以英国公张懋等所上奏折,朝廷冗费已十分严重,既是冗费,如何不能节流。

只是许多地方小皇帝不肯动罢了。

一向伶俐多话的张会因涉及自己祖父,便也三缄其口,垂眸不语。

沈瑞也只能再次兜售他的海贸、边贸、屯田等策。

寿哥也知没可能一口吃个胖子,总要慢慢来,便只恨恨道:“户部就知道与朕哭穷,到处说着没钱,却扣下能生财的造船这事,委实可恶!”

沈瑞与张会再次互换了个眼神,齐齐垂了头。

户部尚书韩文现在依旧在同盐引死磕。

前不久,宫里挑出三名后妃人选的事情,虽无明旨,但已飞得满京城人尽皆知。市井间不少人竟是绘声绘色讲起宫里派出积年的宫女嬷嬷教授三位未来娘娘宫廷礼仪的闲话。

因内有寿宁侯夫人远房亲眷,算得是张家一系人,朝野哗然,然因无明旨下来,种种皆可被推诿成“空穴来风”,一时包括内阁在内的诸大佬皆不好上本。

也就只有能风闻奏事的御史零星上了几个弹章,却也不成气候。

因此朝中大佬多是曲线救国,或再次抨击皇上纵情声色,又或直接抓外戚张家的毛病,韩文死磕盐引,也是由此而来。

左不过没有明旨,若张家的某一桩罪过惹了皇上厌弃,那张家一系的未来娘娘很可能就入不了宫了。

遂不少人竟还暗地里惋惜杨恬未死的——若是杨恬这会儿一命呜呼了,张家的谋杀罪板上钉钉,皇上就是看在杨廷和这帝师面子上,也会处置张家一二,更不好让张系女入宫了。

寿哥打祥安庄回去,两日内连下数旨,继辽东镇守太监定了岑章后,又升降了耿贤、王钺等几位辽东参将、指挥使,且准了先前一直拖着的建州卫几位女直人指挥使子侄各袭原职。

随后,兵部尚书刘大夏奏年逾七十、老病误事,乞放归田。

小皇帝先是不允,好生安抚,但刘大夏继续上书力辞,小皇帝便以其情词恳切,干净利落的答允,加了他太子太保,又赏金银。

不出半月,便升兵部右侍郎阎仲宇为本部左侍郎,巡抚辽东右副都御史马中锡为兵部右侍郎。

这马中锡便是先前参劾朱秀贪饕害民,提供铁证的那一位。

如此一番,明眼人便都知道皇上这是要在辽东大动作了。

这样韩文拖着造船从登州卫运军饷到辽东之事,便格外不合时宜了。且这会儿内阁大佬们的心思,也并不在闹脾气卡造船事上了。

马文升被允致仕,他们还可以闹闹脾气,而刘大夏被允致仕,则是给他们敲响了警钟。这事再次显现出,小皇帝对这些老臣,是不大买账的。

就踩在这样的当口,武靖伯府赵家悄没声的走了户部侍郎陈清的路子,重金贿赂,到底还是将造船的事办下来了。

也是因着,韩文也没空理会造船的事情,他看到了撕掳张家的希望,便加紧了死磕盐引的步伐。

在焦芳被升为吏部尚书后,没几日,王鏊被升为吏部左侍郎,张元祯就这样被打了脸,登时便告了病。

谁不知道张元祯给寿宁侯府与小沈状元牵线联姻,他此番被赤裸裸的打脸,便表示小皇帝对张家已有不满,至少,不那么宠信了。

造船事既定,陆十六郎便要抓紧启程回山东打点筹备一切,而张会赵弘沛等则日日来祥安庄同沈瑞敲定各种细节。

这一日,众人正商量着,下人却来报,沈理来了庄上。

自那日浣溪沙茶楼上得知沈瑾婚事,沈瑞绝口不提海贸之后,虽然沈瑞找了沈理与他股份,沈理却表示自己会拿银子入股,但不再参与经营谋划。

今日沈理前来,沈瑞不免诧异,忙向张赵两人告罪,出来相迎。

沈理一脸倦意,落座上茶,他喝了一口润喉,便开门见山道:“有件事要说与你知道,瑾哥儿这婚事,原是想叫你六嫂(谢氏)料理,但她如今病得厉害,便也只能让四房婶娘(小贺氏)上来主持了,但张老安人那边无人,若有个万一,便是沈氏一族的污点,被参不孝也是必然,因此……只怕要把四房源叔(沈源)先从祠堂里放出来了。”

沈理轻轻叹了口气,与沈瑞对视,两人皆是心里明镜儿,沈源这一放出来,有那样个亲家,想再塞他回祠堂去,怕就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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