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能被蒙蔽太久了。
我一直都以为,我就是这般善良的人。
在我的记忆里,所有人都夸赞着我善良,我也认定自己是善良的人。
并不带着虚假,却也不是真心实意,而是这种“善良”的夸赞将我塑形,变成了我的本能。
我不知道何时越了界,也不知道越了界的善良,其实就并非善良了,给人带来的伤害会远远大于想要做的好事。
没有人告诉我,也没有人教我,无论我做什么,所有人都会一脸赞同的夸耀。
若是有人做的事与我是截然相反的,所有人都会说其他人是错的,于是我便认定,自己的所行所为皆是对的,我所想的,就是真理。
我一直这样长大,直到这时,当身体蒸腾的温度燃烧了理智,所有的现实以摧枯拉朽的力量被毁灭,那些近期原本清晰的记忆被模糊,我才从碎裂的时间碎片中,回忆起风细细所说的那件事。
她说:你记得吗?小时候,你吵闹着要吃海鲜,爸爸买海鲜的时候,商家送了几条金鱼,他随手丢给我,那是我从小到大的第一份礼物,却被你弄死了。
那时候,自己是不记得的。
无论风细细相信与否,我自己当真是不记得的。
记忆中的自己,就像是鲜明又欢快的糖果一样,能忆起的,都是甜蜜的时光,像是浮于晴朗白日的云朵,高高在上,凡尘的那些俗世与污秽根本沾染不了我半分。
虽然我上面有了两个哥哥,虽然和我一同出生的,还有一个风细细,可我从来都是最受宠爱的一个。
所有人都爱我。
所有人。
太多太浓的爱,像是包裹着糖衣的毒药,那包装纸也精美的不像话,甜到你自愿死亡。
他们给我的爱,便是那裹着一层糖衣的毒药。
但那时……我是不知道的,他们也不知道。
很多事情,要等经历过、体会过,才能幡然悔悟,分析出那些“好”并不是真的好,那些“坏”,也不一定都是坏。
每个人在成长的过程中,为了储存新的记忆,总会去遗忘那些更久远之前的记忆。
尤其是当你一个人格建立的时候,那些与这个人格无关的、或是不符合这个人格的行为就会被排斥出去,让你遗忘了那些事。
那些金鱼,便是在自己天真善良记忆之外,被遗弃的曾经。
但那时,自己心里,其实并没有起什么坏心思,也不是故意要将那些金鱼弄死的。
可孩童的浪漫,总是天真和残忍共存的,带着一种成年人闻不得的腥气味。
就如同和父母去农村郊游时,兴致勃勃的看那些孩子将捉到的青蛙活剥,满脑子想的都是青蛙肉钓到龙虾时的兴奋场景,没有人在意青蛙的死活,没人关注青蛙是否会痛苦。
孩童的想法,太过浅薄,也太过单一,心思无法分散太多,所有人的心思都拖在对未来美好的想象中中,对于当时的所有孩子来说,青蛙只是一个物品,一个建立于未来美好的物品,并不带有生命力的。
所以,哪怕它被剥皮以后,还在抽搐,依旧引不起任何怜悯。
有很多情绪……很多感觉,都是在后期成长过程中,外界一点点给予的。
人性本无善恶,亦无多少共情,这些事情,都是很久很久以后,才懂得的。
就如同小时候,一脚踩死不喜欢的虫子时,并未觉得有任何不妥,那个虫子死了,关于那个虫子的记忆也就戛然而止了。
可长大以后,面对再厌恶的虫子,也不敢再踩上一脚。当努力鼓起勇气,将虫子弄死的时候,那翠绿的汁液在地板上蔓延,扭曲的肢体断裂变形,便陡然生出了厌恶的心思。
这些害怕……忐忑……决然……同情……厌恶的情绪,从前的时候,还是孩童的时候,是根本不曾拥有过的。
孩童是一张纯色的纸,没有好坏之分,用着最纯澈的心,做着最残忍的事,但本身却未意识到有丝毫不妥。
我只是……童年被拉扯的太漫长了…
所有人的宠爱,未经历任何风雨的灵魂,让我缺失了一部分东西。
我不认为自己是错的。
到如今,便是一个人躺在着房间里,也许马上就要被高烧烧死了,我也不认为自己是错的。
我只是……未曾将善良与邪恶分的太清。
我只是……童年的时光,被蔓延太久……太久了……
我本也没有太大的坏心,虽然也许结果让人看起来难以接受、不可置信,可我真的没有坏心的。
傍晚的天空带着橘红,透过透明的窗,将我身上也涂抹上了一层残血的颜色。
我猜我此刻的模样,就如同那被困在玻璃鱼缸中的金鱼,挣扎扭曲着在这一方天地翻腾,可以透过透明的囚牢看清窗外,可实际上哪儿也去不了。
那些金鱼……那些金鱼虽是因我而死,但我那时,只不过是心里存着美好的童话幻想。
我想着,童话里的美人鱼可以变出双腿,我只是想让它们变出双腿而已,我有什么错?
我用剪刀顺着那些分叉的鱼尾,将所有金鱼的尾巴都用剪刀剪开了。
哦,不,应该……不止剪开了尾巴,从尾到头,每个金鱼都被我剪开了两半。
我满心期待着能看它们变成人鱼的模样,可事实上,它们全部都死了。
有的剪开后,残破不堪的身体还能蹦哒两下,有的便完全没有动静了,我便用这一缸裂尾的金鱼,证明了童话其实都是骗人的。
那时候,风细细闯了进来,已经被我剪碎破烂不堪的金鱼,依旧丢弃在鱼缸内,水被染成了鲜红的颜色,红色的血液顺着我的手往鱼缸里滴。
我抱着那一缸腥气味十足的金鱼,丢进了马桶,冲了个干净。
只有成人才会因为美丽的事物而想要囚禁起来观赏,孩子则直接的多,比起观赏,他们更喜欢用一些实验来验证自己的好奇心。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想要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已。
身体的温度越来越高,蒸腾的热气弥漫间,脑海反倒愈发清醒了。时间似乎以一种可以看见的形态,在不停的后退,后退到金鱼被倒进马桶之后,后退到风细细不停尖叫的时候停了下来。
父亲高大的阴影笼罩在我们身上,询问风细细为什么要哭,我仰着头,嘴唇发白的看着父亲,没有丝毫犹豫道:“我喂了太多吃的,金鱼被撑死了,所以我把它扔了,细细舍不得。”
我说谎了吗?
我那时……说了谎?
所以,曾经的我,并不是后来这般“善良?”
所以,我的过去和现在,是从这里开始分裂的?
不……时光又开始往后播放,我看见了自己担心风细细将真相说出来,便和哥哥说她打了我。
然后……她便消失了。
那一夜,我现在二楼的窗台,窗帘遮挡了我尚且矮小的身体,我看到她被二哥打断了腿,然后被大哥推上了那辆车。
那些被遗忘的伪装,其实一直都没有遗忘,它被潜藏在最深处,只是他们都说我善良,所以我就应该是善良的。
我被他们塑了形,过去和未来在这一刻,随着升腾的温度凝聚在一起……
我本……不是那样“善良”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