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平川握着茶盏,没有立刻开口,反倒意味深长地盯着贺云阶看了许久。
他这个儿子,一出生身体就不好,长到半岁还病怏怏的比只猫大不了多少,也不知花了多少钱,吃了多少药,才勉强吊着一口气,所有见过他的人,都说他活不到成年。
因着身体孱弱,他哪里都不能去,整日在家以书为伴,七八岁上便将家中藏书全都读了个遍。
太后见他好学,就把他接到宫里陪伴太子读书,原想着是给太子做个陪衬,谁成想后来太子竟成了他的陪衬,就连一向眼高于顶的太子太傅也对他赞不绝口。
但那时的他仍然一副病弱之躯,确实不像能长大成人的样子,纵使才高八斗,满腹经纶,在众人眼里也是个没有未来的人。
每每有人提起他,换来的不过是几声惋叹。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先帝驾崩那年。
那年,尚且是靖南王世子的慕容骁代替靖南王从云州来京城吊丧,不知怎的,在宫里与他起了冲突,将他打成重伤,在床上整整躺了一个月。
太后大怒,命慕容骁在门外长跪给他赔礼道歉,还扬言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定要慕容骁为他偿命。
所有人都以为他这回可能真的撑不过去了,谁知他竟出乎意料地好了起来。
他不再每天抱着书看,转而迷上了习武,缠着自己为他请了好几个身怀绝技的师父,开始刻苦练功。
他母亲怕他磕着碰着伤着,又怕他太过劳累透支了身体,整日变着法地阻止他。
可他非但没有累坏,身体反倒一天比一天强健,不过一两年的功夫,就出落得芝兰玉树,风度翩翩,成了京城人人称颂的神仙公子。
再后来,他以天子伴读的身份进入内阁,将才华一点一点展现在朝堂之上,不仅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也取代他的皇帝表兄成为了太后最为倚重之人。
他心思缜密,心机深沉,心里想什么从不与家人说,贺平川不知道他这脱胎换骨般的转变和慕容骁那顿打有没有关系,也不知道当年两个孩子的争执究竟为了什么,但他知道,他这个儿子如今的野心,已经远不是做一个权臣可满足的。
很巧,儿子不是,他也不是,他们父子联手,必将登上那常人不可企及的最高处。
贺平川欣慰颔首,饮下一口热茶:“为父先前真的很担心你会被美色绊住脚,软了心肠,现下你既然做了这样的决定,是不是说明为父可以不用为你担心了?”
贺云阶微怔,继而点头:“是的,是父亲想多了。”
“那你为何不同意娶平西侯家二小姐?”贺平川问道。
贺云阶眉心微蹙,淡淡道:“她太娇了,不适合我。”
“正是这样的才好拿捏啊!”贺平川道,“况且女孩子家不就要娇娇柔柔的才可爱吗?”
也不一定吧,贺云阶心想,有些女孩子,不娇不柔的,也挺可爱的。
“总之我眼下确实不想为亲事困扰,先收拾了靖南王再说吧!”
“行,就依你。”贺平川放下茶盏,“为父这就去安排,太后那里,你要盯着些。”
“……”贺云阶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贺平川问。
贺云阶迟疑片刻,还是说了出来:“父亲想必已经猜到姑母的病是怎么回事,如果他们想以此来逼迫我们,我们是妥协,还是舍弃?”
贺平川愣住,眉头瞬间拧成川字,目光凌厉地瞪视他:“你姑母对你如何,你比谁都清楚,你怎么忍心……”
“我是说如果。”贺云阶打断他,强调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们再没有别的选择,父亲也不能舍弃吗?”
贺平川沉默下来,与儿子对视良久,率先收回了视线,转身向外走去:“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这道理我懂。”
贺云阶薄唇轻抿,躬身相送:“儿子明白了,父亲慢走。”
房门打开又关上,贺云阶直起身,怔怔一刻后,踱步到窗前,用力推开了窗扇。
冷风卷着雪花猛扑进来,扑了他一脸一身,宽大的袍袖被风灌满,向后翻卷,露出他细瘦的腕。
他没有退后,素白的手伸向窗外,几片雪花落在微凉的掌心。
耳边突然响起一个惊喜的声音——“小阁老,下雪了。”
是啊!
下雪了。
虽然她不是出于自愿,但第一片雪花落下时,他正牵着她的手。
命运真是神奇,谁能想到,他们竟会以这样的方式迎来今冬的第一场雪?
两个本该永远没有交集的人,共同见证了一场雪。
这感觉,就像是一个奇特的梦……
他不禁想起了已经过去的某个夏日午后,也是在这扇窗前,狂风大作,大雨将至,他接到了靖南王妃被乌苏尔王子掳走的消息。
那时候的他只是好奇,这个凭一己之力搅动西南风云的靖南王妃,到底拥有怎样一张足以引发战争的美丽容颜,却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和她产生这么多的交集。
他从不相信宿命,但此时此刻,他忽然有些动摇了。
也许,有些事情真的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有些相逢,是兜兜转转也躲不开的宿命……
一阵风吹来,贺云阶蓦地回神,将冻到冰冷的手收回。
雪花很快便在掌心融化,沿着纵横交错的纹路渗进了肌肤。
雪花虽美,却不能长久,也不可挽留,所以,他绝不会为了一片雪花而放弃山顶的风景。
“小阁老,云州那边来信了。”一个小吏敲门而入,被满屋的寒气冻得打了个哆嗦,“小阁老,这么冷的天,您怎么不关窗,小心着了风寒。”
贺云阶转过身,不动声色地伸出手:“信拿来。”
小吏上前双手捧着信递给他,窥了眼他的脸色,自作主张地把窗子关了起来。
寒风被隔绝在外,屋子里变得十分安静。
贺云阶摆手,小吏弯腰退了出去。
房门关上,贺云阶深吸一口气,将信打开来看。
下一刻,他向来云淡风轻的脸上陡然起了波澜,握信的手也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起来。
怎么回事?
怎么会这样?
他捏着信,不敢置信地又重新看了一遍。
确定自己没有眼花之后,他将信团起来握在手里,心里是前所未有的慌乱。
他做了几个深呼吸,站在原地平复了一下心情,把信收进袖袋,出门去了贺平川的书房。
“父亲,云州那边情况有变,我们的计划可能要变一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