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前面一丈远的地方有一棵桔子树，我亲眼看到一个路过的猎人吐出的小籽落在泥土里，从生根发芽，长成大树，到开花结果的全过程。
我一刻不眨眼睛，盯了它十三年。
它把枝头伸得很远，几乎伸到了我面前，然后结出一个桔子，在我面前晃啊晃。
可是我没有法力，无法伸长脖子，就差那么一点，总是够不着它。眼看着它成熟，眼看着他烂去，眼看着它从无到有，从芬芳到腐臭，然后等待第二个年头。
可是第二年，第三年，以后的几年，那截枝头始终不肯更进一步，那只桔子孜孜不倦地长出，继续在我面前晃啊晃。
春去秋来，夏雷冬雪。
我数着桔子树的枯荣往复，才知道时间过去了六十个年头。
又到了结果的季节。
我默默地盯着眼前不远的老枝，心想着，今年大概不会再结桔子了。
时间忘了我，但却没有忘记桔子树，它太老了，它的根从去年已经开始腐朽，树皮也在干枯脱落。
它艰难地长出几片叶子，又倔强地开了几朵花。
不过，我想它已经没有力气结果了。
它大概会死在这个冬季。
出乎意料的是，它最终还是结出了一个桔子，在我面前的枝头上。
我已经可以肯定，这是它一生中最后一个桔子。
它长得极小，干瘪瘪的，在我面前晃啊晃。
可惜我还是够不着。
“我帮你摘了？”
有个声音突然问我。
我没有理它。
“我看着都着急。”
一只松鼠从树上跳下来落在我面前，伸手就要去摘那最后的桔子。
“不要。”
我阻止道。
它缩回了手，说：“其实我也不敢。”
它仓惶地仰脖看了看天空，后怕不已地逃走了。
桔子树奇迹地挨过了这个冬天，将最后一口生机留到春天，却在一道春雷下化为焦木。
它不悲伤，地里早己埋好了更多的新的种子。
那只松鼠偶尔趁着夜深人静偷偷摸摸溜来看我，它问我我是谁，我没有回它。它不情愿地告诉我它是两界山的山神，然后总是低声抱怨五指山像一块重重的铁坨压着它，让它难受。
可是五指山压着的明明是我。
在第九十九个年头，小松鼠给我带来一则消息。
天篷被贬凡间，而且是蓄牲道，罪状是“欺天”。
鲜有人明白，“欺天”是个什么鬼？
第二百年。
杨戬入天兵军部，授封“神勇大将军”，收编天河水军残部。
第四百年。
妖族出现七位大圣，于花果山义结金兰。最末的那位名孙悟空，号“齐天”。
然后妖族与天庭的战争轰轰烈烈地展开。
小松鼠问我：“听说那齐天大圣也是只猴子，你认识他吗？”
“我啊……”
我心里有些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问它：“你希望妖族赢还是天庭赢？”
它说：“当然是天庭啊。”
我说：“可你不是只妖吗？”
它生气了：“我是山神！是神仙！”
我说：“可你确实是只妖。”
它憋了好久，说：“天庭说我是神仙，我便是神仙。”
我不由嘲讽：“这样啊，原来是仙是妖，他们说了算。”
以后的日子，小松鼠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情绪也愈发低落。
妖族与天庭的战争一直持续了一百年，也就是我被压在五指山下的第五百年。
从小松鼠那里断断续续了解到，妖族几万年来终于扬眉吐气，在七大圣的带领下反攻天庭，一度打到了南天门。
妖族气势如虹，天庭一路溃败，花果山聚集天下万妖，不断恢复妖族圣地的往日荣光。
尤其是齐天大圣，每次都冲在最前头，骁勇无双，顶天立地，视为神话。
直到有一天，天空漫天火烧，雷霆万丈，一只身穿金甲的猴子从天上掉下来，落在我面前，浑身鲜血淋漓。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告诉我：
“如来是骗子!”
天上落下一道佛光，打在他身上，在我面前，他湮灭在血与佛光之中。
看着另外一个自己死在我面前，这种感觉很不好，仿佛预示着什么。
我有些难受，忽然很想出去。
很早以前，我便知道，五指山其实压不住我，能困住我的只有我自已。
这时，有一道金光从云顶射下，落在五指山顶，是一张符纸，符纸用一张小石子压着。
符纸上没有字，小石子是当初承载阿紫魂火的神石碎片。
我压下了体内的躁动。
那天晚上，夜深人静时，小松鼠又一次偷偷地来了。
借着并不明亮的月光，它睁大黑溜溜的眼睛像看陌生人一样仔细地打量我，最后小心地问道：“齐天大圣?”
我说：“我不是。”
“我亲眼看见的，大圣从天上掉下来，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我否认：“你老眼昏花。”
“我才七百岁。”
小松鼠辩驳道。
我喊它“小松鼠”，只是因它个子小块头小，其实它已经很老了，走路都颤颤巍巍，不再像五百年前那般灵活。
“所以你很老了。”我冷冷地提醒它。
它好久才慢慢接受自已苍老的事实，感叹说：“是啊，见你这副模样的一直没变过，我都差点忘了我会变老。”
他感叹了好一阵，大概是意识到自己上了年纪，忽然变得沧桑深沉：
“突然之间，妖族莫名奇妙地败了，妖族万万生灵的血染红了天空，浸湿了大地，花果山被付之一炬，寸草不生。七大圣下落不明，齐天大圣死战不降，被如来佛祖镇压在两界山。”
“五百年前，我看着五行山从天而降，我亲眼目睹一只和你一模一样的猴子和你告别腾云而去。五百年后的今天，我又看着他从天而落，与你重逢。”
我说：“今天你话多了。”
“大概因为发现自己老了，才变得唠叨了。”小松鼠站在我面前，一脸认真地问我：“齐天大圣本领通天，区区五行山应该困不住他吧。”
我说：“我不是他。”
小松鼠指着山顶明黄色的符纸，说：“是那张佛祖亲自降下的封条困住了大圣吧？”
我说：“不是。”
我又问：“你要干什么？”
他笑着说：“他曾经告诉过我，我是只妖族。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终于想明白，即使当了神仙，我还是个妖怪。”
我有些怒：“你倒底要干什么？”
他忽然挺直腰杆：“齐天大圣应该是骄傲的！是自由的！”
第二天山顶的封条不见了。
从那天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小松鼠了。
……
时间如……时间如什么的，我体会不到，只是麻木地看着四季交替，白云苍狗。
又是五百年。
我看到了一个路过的小和尚，我一眼认出了他。
金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