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今年七月起,宫中便风波不断。九月的这次变故,暂时让所有人心里都有了一层阴晦。原本乔桦晋升为才人,前来阿谀献礼的人就不少,如今长安殿遭遇这样的事情,前来奉承的人也几乎没了踪迹。
一切尘埃落定,棣王也被皇帝下令解了禁足,更是特意将棣王接到苏婕妤的含凉殿去,同时让太医整日伺候着。
遂王偶尔前去探望棣王,棣王便开玩笑道,装病也装得这么累。遂王偶尔便会悄悄从外面带点儿美酒进来偷偷摸摸与棣王共饮,当真是有几分小时候的乐趣。
替棣王治病的是赵太医,赵太医原就时常前来给苏婕妤请平安脉,因此苏婕妤首先想到的便是赵太医。赵太医医术精湛,虽说棣王的病本是装的,但到底面子功夫要做到底,因此苏婕妤还专门请皇帝令赵太医来诊治棣王,这样即便漏了馅儿,赵太医也不会说出去。
流光无声,转眼便到了十月十五。
今天,下雪了。
这是今年寒月的第一场雪,宣告着从今日起,便是漫漫冬日,整日也只能以白茫一片的雪花作伴了。
双蝶和斐翠倒是有些担心乔桦的宠爱,因为乔桦获封才人的第二天,便昏迷四个时辰,之后的二十多天来,身子也不见得有多好,皇帝一直没有让乔桦侍寝。
傍晚,雪花又开始有一阵没一阵地飘了起来,今天晚上,月儿又该圆了。
乔桦和双蝶、斐翠三人一起坐在长安殿的门口,望着门外如鹅毛般飘落的皑皑白雪,围着炭炉取暖。
安静的气氛下,似乎能听见雪花落地的声音。
每隔片刻,炉子里的炭火便会“哔剥”一声,跳起几点火苗。无边天宇下,雪花伴着微风吹拂,纷纷扬扬,如丝丝棉絮。
“从前的冬天,你们在宫里,都做些什么呢?”乔桦念道。
去年冬天,陪着她的每一个人,如今都不在身边了,更有甚者已经阴阳两隔。
“无非是和平常一样的事情罢了,我们都是宫人,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双蝶颇有些伤怀,去年这个时候,仿佛也是贤妃离世两个月之时。
“只不过,”斐翠笑道:“只不过从来没有像现在陪着小主这样,坐在门口看雪。突然觉得,这样的雪景也是很美的。”
双蝶笑了笑,眼中却黯然,“似乎古人冬日的诗词,也大多都是伤离别的。”
远远地,三人却是见远处高琛冒着风雪跑了过来。
乔桦连忙起身扶了高琛进殿:“这都傍晚了,高公公为何事还劳苦跑一趟?”
高琛拍了拍两边的雪花,乐呵呵道:“咱家,咱家这是来给小主道喜啦,不劳累,不劳累!哈哈。”
乔桦见高琛如此乐事,脸上也跟着浮起了笑影,“我身子调理了二十多天,也才好,不算得什么大喜事儿呀。”
高琛摆摆手,道:“今晚,陛下召你侍寝了。”
乔桦不由得心底一颤,和双蝶四目对视一阵。
双蝶亦愣了片刻,随后才打趣一笑,解围道:“瞧我们小主,都高兴得忘了谢恩了。”
乔桦这才反应过来,朝高琛道:“在此谢陛下圣恩,也多谢高公公。”
“哟哟不敢当,不敢当呀,小主,您早些备下吧,咱家先去回话了。”
“公公慢走。”
望着高琛出去的背影,乔桦心里百味陈杂,行至贵妃榻前闲坐了下来,呆呆望着长窗,暮影沉沉里,廊前的一树白梅似乎已经含苞待放了。
双蝶悄悄用手肘推了推斐翠,两人相觑一眼,一齐行了礼:“奴婢们恭喜小主。”
乔桦从思绪中出来,笑着叫了两人起身。
忽地,乔桦望着远处的一束余晖,叹道:“双蝶,帮我拿一把剪刀来,可好?”
双蝶望了斐翠一眼,斐翠亦不明所以,双蝶只好行至内殿,从抽屉里掏出一把镀银剪刀递给乔桦。
乔桦轻轻解下头顶的发簪,那银制发簪总让她想起曾几何时在襄州集市上,司空峻的那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望着自己长长的发丝,乔桦拿在手里摸了又摸,屋内地面的日影越拖越长。
天地静默之间,乔桦终是捻了一小束发丝,攥在手中,右手拿起剪刀,摩擦的“咔咔”声慢慢朝自己的一缕头发剪去……
斩青丝,也是斩情丝啊!
司空峻,此生,恐怕是不能和你长相厮守了。长相厮守,从今往后,怕也只剩下长相思了罢。
……
还记得那晚的话:“那么如此,我们便把头发剪下来,系在红绳上,挂上去吧。”
还记得司空峻“呲”地抽出长剑,魄气一挥,斩下一缕头发,她亦牵起自己长长的青丝,任由司空峻挥剑利落地斩了下去。剑刃上,晚霞的紫光若隐若现。
……
到底是愧对本心了。
乔桦忽地意识到自己脸上已有两道泪痕,连忙抬起左手,轻轻擦拭。双蝶和斐翠见乔桦如此模样,甚至有些担心。
“小主,您怎么哭了?”
乔桦摇摇头:“我想起了往事,罢了,由得它去。斐翠,替我更衣吧。”乔桦起身抬起双臂,闭上了双眼。
去往养居殿的路是乔桦走过多次,如今却是头一次坐在春恩车上踏着雪夜的月色而去。这样空旷到心底的声音,是她从未有所体会的。
虽然,一年前,若是她没有遇上那场偷梁换柱的劫持,她便早已坐上了今日的春恩车。但到底,如今心境再难如从前。
皇帝已经站在养居殿等候,乔桦不知怎地,心底涌出一股奇怪的委屈之意,竟忍不住,眼泪簌簌落下。皇帝扶了乔桦,一步一步朝龙榻前走去,仿佛这几步路短的距离,永远也走不完似的。
内堂的寝殿早已修饰一番,不再似从前那般光景。
丝帐前的刺绣是鸳鸯戏水,两只鸳鸯的羽翼直立着,像在扇动一般,栩栩如生。这刺绣的一针一线不知是出自何人之手,只是如今正应景。一针一线亦是一滴一滴的心血,五彩蒙幻的色彩如仙女撒下的织锦……望着那满目刺眼的明黄,乔桦只觉得身体一阵轻微的痛楚,眼中是有泪水吗?模糊了视野。
那一抹明黄越来越恍惚,梦回中,仿佛总有一道道紫色晚霞,从明黄的帐子上照进来……“新婚之夜,新娘足不能沾地”……“月亮再圆几回,我便能回来了”……唉,鸳鸯,鸳鸯,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
还能做什么呢?
罢了,罢了……终于进入了沉沉醉梦中,乔桦呼吸均匀,双目轻闭,像是轮回在一个又一个的昨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