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化三年五月二十六,司空峻率神策军左军,自大明宫启程,北伐夏绥。
转眼间,到了六月初五。
乔桦的神情渐渐恢复如初,虽说心境寂寥,但亦不能让人看出来自己心中所想。晶儿和司空峻的婚期虽然已定,但晶儿仍在含凉殿当差,她和苏婕妤也从来没有当着外人的面翻过脸,以至于在外人看来,晶儿还是从前老老实实伺候苏婕妤的晶儿。
乔桦回想起来,自从苏婕妤误以为自己投靠了德妃之后,苏婕妤便真的从来没有和乔桦再说过一句话。
下午的时候,双蝶还是劝道:“小主,要不咱当面去跟苏婕妤说清楚,说为什么您假装投靠德妃。”
乔桦摇摇头:“不行,难道要我说,我投靠德妃是因为我怀疑皇后娘娘要谋反吗?这种话给苏婕妤说了实在是百害而无一利,我为何不等到大功告成的那一日再和苏姐姐分享喜悦?”
双蝶抿了抿嘴,点头道:“既然小主做了这个决定,那么从今往后奴婢便也不劝小主了,全力配合小主罢了。”
乔桦笑了笑,拉起双蝶,出了殿门。
“走吧,我去试试,说不定苏婕妤原谅我了。”乔桦笑道。
两人走了大概半柱香的工夫,“含凉殿”三个不太醒目且有些掉漆的大字便悬在了两人的头上。
乔桦朝门口的两个侍卫道:“两位大哥,劳烦帮我传一下苏婕妤吧。”
“是,小主。”
那侍卫答了话,便“吱呀”开门走了进去。乔桦忍不住朝里头张望,只见没过多久,那侍卫又跑了出来。
“怎么样,姐姐可愿意见我了?”乔桦迫不及待地问道。
侍卫摇摇头:“苏婕妤说了,您请回吧。天太热,当心身子。”
乔桦一听,身子几乎从头寒凉到了足底,哪里还感觉得到半分暑热?但既然苏婕妤不想见,乔桦留在这里也是无益。
“那,多谢了,我先回去了。”乔桦朝侍卫笑道,说完便转身走了,连侍卫的一声“小主慢走”也没有听见。
含凉殿里头,苏婕妤还在陪着遂王说话。
遂王颇为疑惑,问道:“娘,为何乔婕妤来了您不见?”
苏婕妤神色躲闪,笑着摇了摇头:“今日把你叫来,是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说。所以,我便没有让乔婕妤进来。”
遂王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开口道:“娘,您的脸色看起来也太差了,像病了一个月似的。您今日把儿子叫来,是为何事?”
“我想问问你,”苏婕妤脸色如凋落的广玉兰,虚弱地问道:“你,有没有夺嫡的打算?”
闻言,遂王神色明显一惊,好一会儿都没缓过神来,半晌才尴尬地否认道:“娘,儿子哪有那本事?夺嫡我是从来没有考虑过的,我一心扶持二哥。”
苏婕妤神色这才放松了下来,双唇亦是毫无血色。
遂王反问道:“娘为何这么问?”
苏婕妤叹了口气,“我也不希望你夺嫡,而且看得出来,你追随棣王多年。但是,棣王如今是众矢之的,除了你,人人都在对付他。太子明面上看着不争不抢,实际上背地里不知做了多少坏事,皇后的手也一样不干净。”
“娘是担心二哥?”
“是,”苏婕妤点头,有气无力道:“我是担心棣王将来遭人暗算,你一定要秘密保护好你二哥。我真是担心,将来哪一天……”
遂王打断道:“将来哪一天,如果二哥真的不可避免被人暗算,那么我会夺嫡,我会给二哥报仇!”
苏婕妤亦是被遂王的一番话震住,张口不语,缓了几口气,神色有几分痛苦。
良久,苏婕妤平静下来,倒了杯茶,脸色苍白道:“既然你有这样一手准备,我这个做娘的,自然也是支持你的。”
遂王颔首,“不到万不得已,我一定会誓死追随二哥,不会让将来的帝位落入当今太子手里!”
苏婕妤欣慰地抿嘴,仰视着立于身旁的遂王,声音却虚弱得气若游丝:“好……好啊……你,是陛下的好孩子,有几分气节。只可惜……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陪着你走下去。”
遂王不解其意,“娘,您说什么呢?”
苏婕妤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天色晚了,长安热了这么久,今晚可能会下一场雨。孩子,你早些回去吧,我今日能见到你,就心满意足了……”
遂王有些云里雾里,只好点头答应,恭敬地退下,走到门口还不忘回头嘱咐道:“娘,听说您太一也不肯请,您也不要太亏待自己了。”
窗外的暑热一分一分重了起来,殿中茶香四溢,淡淡的轻烟随着风的方向飘过去,风却也是闷热的,朝人兜头扑来,令人难以呼吸。
晚上,果真大雨滂沱,长安城终于在持续的闷热之后,下了这场雨。雨声杂乱不堪,如无数石子从山上洒落,沿着陡坡滚下山腰。
天还未亮,苏婕妤的脸色惨白依旧,阴翳的气氛让她看上去如行尸走肉一般不堪。
苏婕妤艰难地从床上爬了起来,烛灯微晃,她没有惊动任何一个宫人。遂王昨天说得没错,苏婕妤确实像病了一整月似的。
只是这“病”,到底,也是心病。
苏婕妤托着沉重的身子,行至桌前,坐下,手上开始慢慢地写着一张书信,上面的白纸黑字,仿佛将苏婕妤此刻气若游丝的声音传递了出来……
信上写道:
“乔桦,这封信,是我留给你的,我还记得,曾经与你的交情。的确是我不对,不应该就这样跟你有了隔阂,可是,我终究是不能再和你站在一条船上了,那些过去的情谊,就让它过去吧。如今我虽不与你来往,但我亦念在旧时的交情,奉劝你一句,早日离开这个地方吧,不要报仇了,人若是一辈子带着仇恨而活,那又有什么意思呢?你真心爱的人也真心爱着你,这就是你的幸福,你该把握住,而不是为了复仇灭失了本心。乔桦,我恨陛下,可是,我却没办法报仇。昨天遂王承诺了,他会一直扶持棣王,若是棣王有难,他便会全力夺嫡。我想啊,陛下这么担心牝鸡司晨之事,所以将来万一遂王成了储君,我该怎么办呢?不如今日我便自我了断吧,也好免除陛下荒谬的担忧,毕竟,当初陛下肯为了立棣王为太子而任由皇后毒杀了贤妃。乔桦,这一个多月来,我像是从人间坠落到了地狱,许多事情啊,我也不想再追查下去了,我做不到,我好累。乔桦,逃出去吧,不要像我一样,让深宫变成了自己的坟墓。晶儿的事情,我也要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写到后面,苏婕妤的眼泪已经将信纸浸透,但苏婕妤脸上的笑容淡淡的,像是冬日里一株含苞的白梅,沧桑却又令人动容。
写完,苏婕妤端起桌上的一壶酒,仰头,饮下,一滴不剩。
苏婕妤静静地躺在了地上,酒如毒蛇,喉咙还是火辣一般烧灼着……
窗外的雨还在下,天色渐渐有几分泛白。
苏婕妤始终躺在地上,良久,良久,像是睡着了一样。
天刚蒙蒙亮时,品儿进了寝殿,伺候苏婕妤起床,才发现躺在地上的苏婕妤。品儿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试探着叫了好几声,见苏婕妤仍无动静,便伸出手指,缓缓朝苏婕妤的鼻尖放去……
光化三年六月初六寅时,婕妤苏凤影,暴毙于含凉殿。